文/李哲宇(國立清華大學社會所博士班四年級)
2013社會公義獎導演專訪系列
不知怎麼,看完《阿里88》提到阿里山的七大不思議,意外想起魯迅在《吶喊》自序裡提到鐵屋子的段落:
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裡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並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麼?
但又細想,魯迅這話在台灣或許言重的有點不合時宜,黃信堯從七大不思議提點出的邏輯錯亂政策,在這小島上的我們已司空見慣,《阿里88》的嚷嚷實在稱不上導演對不起我們,反之,生活在台灣這一鐵屋裡面的我們雖說不上清醒,但也泰然於社會層出不窮的光怪陸離,未有就死的悲哀,到是還能樂於媒體三不五時放送的台灣之光,…這不也表明台灣人深黯「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的道理?!既然我們也都還醒著,黃信堯在《阿里88》這部紀錄片的嚷嚷能意味什麼?
因為第一次單獨訪問紀錄片導演,我多少有些緊張,訪談前一天特地再看了一次《阿里88》,老實說,片中的幾個不思議我至今仍不是搞的很清楚,但也不打算透過這一次訪談釐清,因為我越來越感覺導演的企圖,應該不僅於說出有哪些不思議,而是他究竟怎麼樣藉著阿里山公路攤出問題。就像扛著攝影機上山的他,從阿里山公路的探討中長出吳鳳的課題,以及不找專家訪談下,《阿里88》譜出的弦外之音。相較《蓋國光讓你褲子脫光光》裡,導演與恆春兮刻薄的旁白語調,或《阿里88》有點壓抑卻不失戲謔的言語,在我眼前喝著香蕉牛奶的黃導倒是意外的懇切溫吞。我們的話題就從阿里山公路開始。
從開路、修路、到為什麼要有阿里山公路
因為八八風災,公視紀錄片計畫讓黃信堯重返阿里山。經年修復卻在八八風災嚴重崩塌的阿里山公路,一開始是本片的拍攝主題。但隨著山路蜿蜒而出的兒時記憶,導演原初的構想也因而轉了幾圈,因為眼前崩塌的主要山路著實已修復,並且還越修越大條;與此同時,另一頭山地農民的農產小徑卻還是一片殘破,導演不禁納悶我們為了什麼原因要修路呢?
八八風災後,我們就會問專家為什麼會奔塌,於是我們知道因為路開在順向坡所以會奔塌。但是我們不會進一步去思考,我們為什麼要這條路,為什麼需要開這條路。這條路要開多寬。我們從來不會去思考我們為什麼要這條路。…阿里山公路,到底要不要拓寬到這麼寬?其實我不知道。可是我覺得,我們為什麼不來討論這件事情…尤其是八八風災這麼大的事情,有很多事情是可以討論的,但我們卻一直趕著要恢復原狀,…於是我們失去了一個大災難給我們反省的機會。--黃信堯,2013
我想,若把《阿里88》視作八八風災之於阿里山的專題紀錄片,以為能在這裡理解阿里山公路的前世今生,那麼《阿里88》八成讓人一無所獲,不妨暫且拋去紀錄片應該對特定議題深入剖析的成見,不拘泥《阿里88》的七大不思議是否相互連貫,從導演這些年越趨鮮明的紀錄觀點而論,若還循規盼望《阿里88》給出一個阿里山公路之所以崩塌的說法,不免可惜了導演獨樹的觀看視角,誠如他重新召喚了早從台灣國小教科書消失多年的吳鳳。
怪誰?跟吳鳳一樣衰的茶農與山葵農
吳鳳這個人其實很有趣,真的有吳鳳這個人,可是他的故事被虛構,並不是吳鳳自己講的,而是後世的人講的,可是大家罵是罵吳鳳這個人,而不是虛構他的人。所以吳鳳很衰。我覺得他跟山葵﹑跟茶葉都是同樣的心情,就不是吳鳳跟大家說我是英雄,是後來的人說的!可是大家都罵吳鳳。山葵,當初也是政府鼓勵農人來種的,結果種了以後,變成農民被罵,而且政府也加入來罵農民。當然過程本就複雜。山葵確實會破壞水土保持,但你不能直接就罵種山葵的人。
--黃信堯,2013
吳鳳傳奇原是日本政權用來治理鄒族人的技術,以道德規馴鄒族的出草行動。1949年國民政府來台延續同樣的治理技術,並編列教科書教化人心。直至1980年末原住民抗議吳鳳神話的荒謬與歧視,1989年吳鳳鄉才改稱為今日的阿里山鄉,著紅衣騎白馬的吳鳳才從教科書消失。正是這樣的脈絡,觸發導演重新召喚吳鳳,來串接阿里山的七大不思議。
《阿里88》除了帶入1962年台灣第一部彩色電影《吳鳳》畫面外,紀錄片中的每一個不思議,也安插了宛若鬼魅的吳鳳角色駐足空靈山野,使沈默如謎的吳鳳像是看破不思議的什麼,又似乎僅是無關緊要的與不思議共存。就像旁白譏諷政府自相矛盾的政策,使我們一方面譴責山葵田、茶樹對阿里山水土保持的破壞,另一方面又驕傲於阿里山如何種出名揚日本的山葵,與風靡大陸的高山茶。
可憐那些曾受政府默許耕種,爾後又招致政府批評的山葵農,為難了不知要為台灣觀光產業盡一份心力,或是為台灣國土多一分關懷的茶農。難怪導演為他們抱屈,直覺他們跟吳鳳一樣衰。那麼我們呢?政府拿捏不定、前後不一的政策下,我們是否也常常盲目跟隨搖擺?醉心於阿里山烏龍茶的濃郁甘醇,痴迷山葵的抗癌功效,卻也同時痛心水土失衡下的山崩地裂?茶農、消費者與政府,你要怪誰?
大概也是抱持這樣的困惑,導演召喚吳鳳來到現實世界。不難發現,吳鳳總是在每一個阿里山不思議的矛盾處遠遠現身,我幾度認為吳鳳就像是跟著導演挑出矛盾的“正義”化身,但我卻遲遲不解影片開頭,林務局台車工人與吳鳳角色沈默無視的錯身,以及片尾吳鳳與阿里山遊客若有似無交會的橋段,因為這是整部影像中虛構角色與現實人物共處的唯二段落。吳鳳與現實人物的直接交會,強烈虛構了攝影機所記錄的“現實”,如果拿台灣對紀錄片虛構或真實的討論不免了無新意,在導演的解釋裡倒是多了他對我們無視社會光怪陸離的思考:
我就在想,如果吳鳳跟真實的人出現在一起,我們看的到,但是他們又互相沒有關聯,就有一種有趣的感覺了。比如說,阿里山有很多政策,明明我們都看得到,可是我們無視於他的存在,我覺得我想要投射的是這種心情。…對你而言,你解讀它是正義使者,可是對我而言,我是在提醒觀眾,吳鳳不在,所以這邊到底是真是假?我那時後的想法是這樣,就是他像是一個幽靈,陰魂不散,可是在真實的世界出現,那這個世界還是真實的嗎?它既是真實也是虛構。--黃信堯,2013
話說回來,如果吳鳳曾是蔣介石欽定的“成仁取義”典範,並透過教科書馴化我們的思想與行為,那麼日後吳鳳從教科書裡的消失,並不意味撰寫教科書的專家自此就從台灣社會退位,更尷尬的是,我們社會的各種專家正隨社會的複雜發展,有增無減的繁衍,其知識正方方面面的制約我們。
導演的口白與專家米老鼠、唐老鴨…
自《沈沒之島》後,黃信堯經常談到不想藉由訪談專家來找尋事件“真相”,以及專家知識怎麼制約與教化我們的思考。他不只一次的表達,如果導演今天訪問的是米老鼠或唐老鴨談阿里山,那他們的話還有人會相信嗎?是不是因為某某專家這麼說,我們才覺得事情就是這樣?黃信堯的旁白因此成了片中的另一種亮點,這個手法同樣延續在《阿里八八》以台語口白貫穿全片。一反紀錄片慣於借助專家學者的言論輔佐導演的敘述,黃信堯不這麼做是因為他觀察到:
當他是專家學者,於是我們就很容易相信他。…因為那是尋找答案最直接的方式。…那是最容易得的答案的。我們的教育就是只問答案,不問過程。…我覺得紀錄片不是一個提供觀眾解答的影片,它的價值應該是可以提出不一樣的看法,給觀眾反省與討論。雖然我有自己的想法,我也會透過我的紀錄片傳遞,可是我不想要用最直接的方式給觀眾。--黃信堯,2013
老實說,這對慣於找各類專家學者釐清事件,為問題定奪的我多少會有些不適,最直接的反應就是導演到底要說什麼?《阿里88》的七大不思議是否給了阿里山與八八風災“一個說法”、“一個真相”?我感覺,如果以為導演對專家的捨棄是“反智”,不過迂迴提供另一種以紀錄片導演為中心的論點等看法,倒是會錯失導演要指出的問題。
社會的不斷分化,各分化領域也滋長了自身的運作邏輯與專家知識,從這個角度而論,“專家”的另一面意義就是“局部”。作為一個事件的八八風災,對台灣社會的衝擊是全面的,不是僅侷限在社會的某個分化領域。就像《阿里88》從阿里山公路的修復中,看到的是經濟範疇對觀光產業的計畫,環境保育範疇對水土保持的批評,以及農業範疇中農民的生存策略。
一座阿里山的問題,遠非單一專家知識可以處理,政府都需要跨部會協調,那麼我們為何不從多方面來思索?也就是說,專家知識固然有其局部性,但我們對專家知識的仰賴,已使我們慣於從局部的視角思考問題,以局部的方式化約眼前的複雜課題。進一步的說,如果我們同意,我們仰賴的既存知識,構造了我們對既存社會的認識,那麼在這個意義上,它是否也從根本上無助於我們對既存社會的改造,僅能就社會的功能失調不斷進行局部的修補呢?
我們仰賴的那個真實很可能是錯的。…所以我不想去訪問專家學者是因為我不想試圖去說服觀眾,因為我覺得你一定要給觀眾一個空間,甚至讓他們去想這件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沒有辦法給觀眾答案,因為我自己也很猶豫。--黃信堯,2013
對紀錄片可以秉持使觀眾更開放的思考,我想是貫穿《阿里88》提出七大不思議的用意,也是導演對紀錄片如何作用於(或者說“介入”)社會的思索。如此,當我們能放棄專家斬釘截鐵的言論,摒棄不假思索的惡習,像導演一樣多一點對事情的猶豫思索可不顯得可貴。
來到訪談尾聲…,看著喝光香蕉牛奶的導演,我不禁想挑釁的問他,談了那麼多阿里山的不思議,他拍攝紀錄片的心路歷程是不是也有著不思議,可以拿來勸退後生從事紀錄片攝製的浪漫情懷?意外地,導演對紀錄片的鐘情,仍使他還能沈著點出政府對經費補助與獎項肯定上,對台灣的紀錄片想像還是遠不及劇情片的事實。儘管如此,這還是不減他對紀錄片一股腦的熱情…就當訪談散場後黃信堯炯炯有神的說著下一個拍攝計畫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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