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文睿(紀錄片工作者)
看2010年鬧得沸沸揚揚的奧斯卡最佳紀錄片《血色海灣》──一部「揭露」日本日本和歌山縣東牟婁郡太地町屠殺海豚的紀錄片,讓人想到藤子不二雄的異色之作SF短篇集中的《米諾陶之盤》。
《米諾陶之盤》描述一名地球男子因太空意外而迫降於由牛統治的星球,被一名美麗的人類女子救起,當男子對這名女子漸生好感之時,才驚覺這是一個食物鍊與地球相反的星球,在這個星球上,牛畜養人類,並將人做為主要的肉食來源之一,而女子即是被畜養的家畜。男子得知此事後無法接受:不管如何,怎麼能夠吃人呢?這麼殘忍的事。牛們卻覺得奇怪,千百年來牛吃人理所當然,這個外鄉人怎麼無法理解呢?
故事的最後,牛協助男子修好太空船回到地球,迎接他的第一餐,卻是一客冒煙的牛排。漫畫的最後一格,是男子手持刀叉,流下眼淚。
這個黑色的故事精采地點出了人在面對肉食的矛盾,卻高明地不做任何直接的批判。
《血色海灣》正好相反,做足了批判,卻無法面對其間的矛盾。這部片的被攝者們由於過往的各色經驗而意識到海豚的靈性與聰慧,從而投入全球性的海豚搶救運動,而太地町──這個世代以捕海豚為業的地方,便自然而然地,成為他們的肉中刺。多年來,雙方呈現一種極端對立的狀態。
看著劍拔弩張的兩方,又想到作家張娟芬傳誦一時的探討廢死之作《殺戮的艱難》,以及回應該文的一篇書評《不殺戮更艱難?》(陳保源著)。是啊,殺戮是多麼不人道,然而,不殺戮,又如何面對世代沿襲的傳統,如何面對生活的難題?
於是,在觀看《血色海灣》的過程中,我不斷在「殺戮」與「不殺戮」兩種立場中擺盪。並試著理解各自的立場及其緣由。然而,《血色海灣》的製作群完全忽視這些。
影片分三大部分進行,一部分敘述被攝者們如何為海豚感動,從而投身海豚搶救運動,在發現太地町這個海豚墳場後,不計一切(金錢與手段)想將之公諸世人;一部分是一場IWC(國際捕鯨委員會)年會上,日本代表及其支持國家關於捕鯨豚的辯駁;一部分是訪問專家學者關於海豚肉的毒性研究,從而證明捕獵海豚不但駭人,並且「害人」。
被攝者們的立論是,海豚如此有靈性,無論為了什麼理由,都不該殺害他們,這成了影片中對捕獵海豚的唯一批判準則。
然而我們可以問:將《血色海灣》中的海豚置換成牛羊豬雞或其他人類為了生存而補獵、畜養,最後宰殺、實用的動物,是否也能成立呢?影片不回答這些。
就影片而論,《血色海灣》其實極為精彩,在拍攝上,本片幾近炫示地(不,根本就是炫示地),展示製作團隊強大的拍攝火力,隱密的水下收音、水下攝影、以假亂真的,埋藏攝影機的人造礁石……任何人都會為他們在拍攝上下的功夫乍舌;而在敘事上,《血色海灣》在敘事結構上也極為精彩,多線分進,最後合擊,以雙方的攻防戰為基底一路衝至最後的血染高潮──而高潮後甚至還有高潮
,影片主角Ric O'Barry揹著播放前段高潮的電視機衝進片中一直進行著的IWC年會現場──這樣的敘事安排直叫人嘆服。
手法雖精細,《血色海灣》的手段卻是粗暴的;捕獵海豚的太町村在被攝者眼中「極其粗暴」,然而被攝者們的手段與眼光亦不惶多讓,例如全片充斥羞辱性的字眼如「暴行」、「骯髒的勾當」、「腐敗」,後來甚至鄙夷他人文化如:「在美國,沒人會週日跑去看石頭」(諷刺日人寺廟中常見的枯山水庭園),最後甚至如「帝國主義的餘孽在作祟」這樣的話都口不遮攔地出現了。直讓人覺得是「白人的優越主義在作祟」。
而為了營造諜報片般的緊張感,他們也說出「他們會半夜把你叫起來,然後整晚折騰」這樣推測性的字眼,為之後的拍攝攻防戰添增更多的緊張感,彷彿他們真是冒著可能被關起來刑求的的風險做著偉大的事。
動物權越來越高張的今日,動物保護人士或團體對於動物權的奔走爭取無可厚非,但是否有更細緻的手段?例如片中亦提到如海豚肉在經年累月的海洋汙染下,含有高量的汞,已非以往的高營養食材,或是,根據研究,讓海豚在海洋樂園表演是不人道的,敏感的海豚幾乎都得了胃潰瘍。
這些原本可導向一個理性提問的「這個時代是否需要補獵海豚?」,都被影片那一大片血色高潮染糊了,淪為替這片血色服務,最後化為指責、怒罵與激情。對一般觀眾而言,那片血色絕對會激起憐憫與同情,並增加對被攝者行動的認同,增加對太地町漁民的忿怨,然而誰來理解世代靠捕海豚為生的太地町漁民?
這類影片,該是進行說服與和解,一昧躁進、激情的指責,往往只會掀起對立。
對立不只在影片中進行,影片之外,2011年,導演Louie Psihoyos在海洋保護團體的協助下,向該町內約1400戶人家、町政府、漁業協會寄送了電影的DVD。並表示「全世界數百萬人從太地町得到的教訓希望也能讓當地的居民們知道。DVD是給太地町居民的一封『情書』。」
以如此粗暴手法寫就的「情書」,收到的人該當情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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