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令洋 (國立東華大學)
在人類的社會之中，如果能夠以法律解決的，都只是小問題，而不能夠以法律解決的，甚或由惡法所造成的問題，諸如貧窮，歧視，與命運，則往往顯得無解。有些人權問題就涉及到這個層面。究竟受到這些問題所折磨的民族，要由誰來帶領他們脫離痛苦，渡向解脫的彼岸？由於人們或長期忽視，或視而不救，或欲救而無能，導致這些問題至今依然懸而未決。他們在陰影之中出生，也將在陰影之中結束生命。下一秒鐘會如何？他們無法預測，也沒有人可以告訴他們。
或許自己救自己是他們目前唯一的可能。可悲的是，以他們的力量來說，所謂的「自救」，並沒有辦法讓他們在現實生活中獲得救贖，僅能提供心靈層次的超脫。然而羅姆人（吉普賽）不斷的歌舞，他們什麼時後會將民族的悲哀抒發殆盡呢？印度的sadu（苦行僧）仍然在貧窮的街頭追求心靈的神，尋求涅槃的境界，他什麼時候可以渡過苦的人生？西藏人一遍又一遍的轉山，他們有機會轉出被迫害的命運嗎？心靈的超脫可不可以真正解決問題，這恐怕不是我們可以回答的問題，但它卻值得我們深思。
《擺渡》這部紀錄片的導演具有相當驚人的巧思，雖然是要呈現這羅姆人、印度人與西藏人三個民族的沉重議題，手法竟是如此文學，舉重若輕。開頭就引用了頗具宗教哲思的印度恆河民謠：「河的此岸是此生，河的彼岸是來世，此生修的是來世。但擺渡舟子啊，你的船怎麼漏水了？」觀賞者此時就成為為他們擺渡的人，但是，我們的船漏水了，我們還能渡得過去嗎？
接著，導演在每個段落之間，穿插著一張一張的塔羅牌。塔羅牌是用來算命的，但他的設計本身也揭示著某種生命的本質。從剛開始出現的「命運之輪」、「倒懸者」、「死神」，到最後的「塔羅牌陣」（宇宙大密儀：無限）等等，他們每一張牌所代表的意義，除了與影片的人物有某些特徵的關聯之外，都強烈暗示著生命的苦與無常。在一連串非常系統性的象徵符碼之下，去觀看這三個民族，我們會在理解，同情，悲傷之後，發現更多生命本質上的無解與奧秘。換言之，它不只讓我們看見人權問題，也刺激著我們心靈的成長。
羅姆人所遭受的困境是最明顯而直接的。這個民族沒有自己的國家，他們擁有的，是一個以其他民族為多數的國籍。當全世界的人都在主張法律之前人人平等，主張工作權、主張教育權、主張居住自由權這類普世價值的時候，他們卻成為燭光永遠照不到的角落。這些羅姆人並沒有犯過什麼過錯，惟一的錯誤大概是投胎的時候選錯了父母，選錯了血統。於是，從他們出生的那一刻開始，每一個人都必須背起種族的原罪。他們不斷地受到歧視、排擠與驅趕，而驅趕他們的人，不只是在地的居民，商人或店家，居然還包括負有正義使命與公權力象徵的警察。在一個國家之中，若連公權力都成為迫害者，那麼他們還能指望誰來保障他們的生命安全？由此可見，人類世界的人權教育還是相當地不足。
在永無止境的流徙當中，大人沒有機會工作，小孩沒有機會上學，居住環境也簡陋而不衛生。令我最震撼的一個鏡頭，是一塊爬滿蒼蠅的麵包。難以想像，那就是他們的食物。他們要以此維繫生命。
正因如此，在我看來，羅姆人會成為喜好音樂舞蹈的民族，並不是沒有原因。當他們歡樂地歌舞的時候，所代表的絕對不是昇平，而是心酸，是悲苦，是一種以自己民族為榮又受民族的聲譽所害的矛盾。我大概永遠無法忘記那位羅姆人說的話：「我們的確喜歡唱歌、跳舞，但我們更喜歡誠實地工作。」
而印度，自古以來一直是宗教發展非常發達的地方。佛教正是發源於此。縱使印度人今天已經不太信仰佛教，而以印度教為大宗，在他們的思想當中，仍然融合了佛教的元素。從這個地方發展出來的宗教思想，似乎總不斷強調生命是「苦」的，是「無常」的，事會不斷走向滅亡的。因此他們總是希望透過身體修行（瑜珈）來達到「超脫」、「離苦」的「涅槃」境界。
或許我們可以著眼於印度近年來愈加嚴重的貧富差距問題，來理解這些思考的由來。雖然名列金磚四國，經濟影響力逐年增加，人民的生活卻還是普遍不好過。關鍵因素在於，少數的有錢人掌握了大部分的資源，以致於在鏡頭裡所看見的印度街景，仍然不會是富麗堂皇的建築，反而給了別人貧窮落後的印象；再者，種姓制度的傳統，造成許多人天生註定無法翻身，強大的憤懣與不平源源不絕地在心裡翻攪，久而久之，他們對於此生此世的解釋，即使不是變得悲觀，那麼也大概不會是樂觀。這或許就是他們專注於修「來世」的原因吧。
把注意力放在來世是高明的，因為這樣可以讓我們忘卻此時此刻在周遭發生的苦難。但是如果能在此生此世此也獲得快樂與安定，是不是會更理想一點呢？生老病死著實相當可怕，但如果能平等地讓每一個人都在有尊嚴的狀況下渡過這些關卡，應該仍會成為許多人的期望與想望。這也是我認為印度政府應該努力的人權方向。
至於西藏，總是給人一種神祕的感覺。佛教在那裏也產生了一套在地的解釋方式，而結合了許多習俗與傳統的儀式，像是轉山、天葬，對我而言，著實別具吸引力。
虔誠，是人類心靈的清潔劑。看這些西藏人轉山的時候，在險惡的地形上行五體投地的跪拜禮，臉上專注的神情，相當令人動容，也覺得他們的心地一定特別地純真。他們相信轉山可以讓他們離苦，讓他們成佛，而我，則願意相信他們因為心誠，所以必靈。
只不過現實壓迫而來速度，遠遠高過轉山的速度。從影片當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們的文化已經漸漸走向消失的困境。西藏首府拉薩的布達拉宮前，竟然出現了賣彩票（類似臺灣的樂透彩券）的攤位和廣播聲，對比宮殿的神聖莊嚴，和西藏人的虔誠、篤信，這種情境真是諷刺至極。
此外，我們也可以看到關於宗教自由與言論自由的問題。由於西藏在政治上的立場，與中國當局的統治有所違背，因此他們的精神領袖達賴喇嘛至今仍留亡在外，武裝鎮壓的血腥事件也是時有所聞。這種類型的迫害，委實不當在現代社會中存在。每個人都可以有自由選擇宗教、國籍、宗教信仰的權利，更有權利可以主張自己的未來，沒有任何一個人、任何一個政府可以去剝奪他們的選擇權。縱使意見不合，也應該透過溝通、協調的方式，而不是用武力、用迫害的手段。否則不僅未必能達到效果，反而顯出政府的蠻橫與無知。
當我看到一個西藏人向採訪者索求「任何關於達賴喇嘛的東西」時，我就可以感受到那句話的背後，其實充滿了極為龐大血淚與辛酸。
看了這三個民族的故事與境況，思考別人的問題之後，也可以反躬自身。那些不應該存有的制度、現象，臺灣的政府就應該要有能力杜絕它發生的可能。不過，人權問題不會有完美的解答，因為人生正像塔羅牌所揭示的那般奧秘。我們的能力尚不足以帶他們渡河，我們的身分也不可能永遠是他們的擺渡者。人權議題最重要的只是抓對方向，並且盡己所能地互相關心，互相幫忙，互相檢討，並且互相借鏡。我們如果參考他們的困境來警惕自己，則他們也將成為我們的擺渡者。縱然還沒渡過，但我們將仍喜悅兒心安地朝著彼岸的方位前進。
就像影片中引用的一則印度古老傳說，擺渡人對神的請求：「此生我幫你渡河，來世你幫我昇天。」我幫你，你幫我，在人權問題中，也應作如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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