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2-28
日本導演今村昌平談他所拍攝的《楢山節考》時曾說道:「棄老傳說看來似不人道,但現今社會面對環境污染,人口急增的問題同樣殘酷。」
【楢山節考】原是日本文學家深澤七郎的小說作品,描寫著著日本信川山區裡某個貧窮村落中所發生的故事。而故事的性質不只有點像傳說物語,其實更像警世寓言,在某種程度上,讓我想起英國作家威廉‧高汀(William Golding)描述孩童們在孤島上展開生存鬥爭的【蒼蠅王】(The Lord of Flies),同樣有些荒謬,有點超現實,但卻也同樣殘酷真實,就彷彿真實悲劇般令人心痛和發人省思。 這篇短篇小說,先後被日本兩位大導演翻拍成電影。首先是擅長悲喜劇的木下惠介導演於1958年拍成電影《楢山節考》;接著在1983年時,由今村昌平導演再度翻拍,同名《楢山節考》,當時報名參加坎城影展時,更獲得了最佳影片金棕櫚大獎,揚名國際。而今村昌平導演的版本,也是一般市面上較能購買到的版本。本文所談論的,正是以今村昌平導演的電影版本為主。 《楢山節考》的故事並不複雜,大意可以這樣說:一個偏僻貧窮的高山村落,男女老少都為了飽食一餐而兢兢業業。糧食的不足,使得村子裡有了個不成文的規定,只要是年過70歲的長者,都必須由自己的子女背到深山裡回歸山神(自然地死去)。這就是大家在嚴苛生存條件下的共識。 《楢山節考》的開場,是一片片無涯的雪景。空拍鏡頭圍繞著白雪山頭,鏡頭以鳥瞰式的大全景包含著雪山的蒼茫和無盡,彷彿一個全知者般,暗示著一種超然的觀點。接著鏡頭才慢慢從大遠景轉換成遠景,從遠景轉換成中景,再從中景變成近景。故事劇情正以旁觀的「祂」的觀點,慢慢展開。 如果把粗略的將《楢山節考》分為上下兩個段落,那麼上半段可以視為側寫村民們的外在行為,以彰顯整體的惡劣環境;而下半段則比較著重內在的探尋,也就是年過70歲的母親即將要被兒子背上山時,彼此的心理轉折。 然而,影片中率先入鏡的竟不是這部片的主角─「人」。反而以一隻小老鼠作為開場,接下來才出現人們。動物先於人類的出現,與敘事觀點有著不可分割的曖昧關係。 今村昌平先以極度寫實的筆觸,一一刻畫著村民們的行為。不單單只是他們賣力地播種耕種、採集食物;還包括了他們為了爭奪食物(生存),而不惜偷竊、出賣自己,甚至是販賣女兒以求溫飽的貪婪(有場戲是村民捉到有人偷竊食物,因而引起公憤,整個家族被村民滅門活埋);更涵蓋了人們於性愛的原始飢渴和發洩(還包括人獸交)。這些赤裸裸的鏡頭,在在呈現著人性最底限的慾望「食色性也」,逼得觀眾無處可躲,不得不去正視,既殘酷又真實。 但令人驚訝的是,總被人視為罪惡或淫穢的這一切,在《楢山節考》裡,卻都擁有極其自然的畫面。鏡頭不高不低,大都平視,絲毫不帶任何批判與懷疑的眼光,也沒有懼怕或害羞的擔憂,並在影片中不時穿插著動物的象徵,儼然講述著「人」之於「動物」本能上的等同。藉此,同時消弭了觀眾心中的既有的道德偏見和價值觀。 「這就是荒山村落的真實樣貌!」今村昌平彷彿藉著這一大段外在行為的鋪成,如此宣示著。然而,在嚴苛的貧窮環境下縱然生存不易,縱然有著紛爭和糾葛,卻還是有著不可泯滅的光輝和溫暖,「人性糾葛」於是成為《楢山節考》裡的真正重點。 男主角的母親已經69歲,雖然上了年紀,卻還是老當益壯,可以說是家裡最重要的依靠。當然,她曉得自己上山的時刻即將到來,也為此做了準備。除了傳授自己生存的技能給後輩之外,她更刻意撞斷自己口中兩顆堅固的門牙,好讓自己看起來更老些,以讓家人調適心情接受事實。這個令人印象深刻的橋段,好比滿是愛與犧牲的動態遺書,對比著媳婦肚裡的孩子,世代傳承的意味濃厚,也就是「必須一個人死,換一個人活」。 而這「回歸山神」的信仰無法被挑戰,一方面因為老人家地位低落(被訕笑為鬼婆),另一方面則因為糧食短缺的現實,使人不得不去信守這份習俗。外在的苦噩,對時局來說,一點改變的契機都沒有,這正是《楢山節考》最大的悲劇─「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雖然故事悲慘,但今村昌平是位具有人道關懷意識的導演。當長子要背母親上山時,兩人皆平靜的面對事實,影片調性開始轉變,聲音沉寂了下來,僅用演員來表達情感。──長子走著走著,腳因誤踩樹枝而受傷了,母親這時貼心地遞出布巾幫忙包紮傷勢;長子走著走著,深怕母親肚子餓,拿出了事先準備的飯糰,母親卻示意要長子留著自己吃(因為自己終將死亡,不願意浪費糧食);當母親抵達深山後,長子在回程的途中,窺見另有一對上山的父子,父親感到恐懼於是哭喊掙扎,兒子在慌亂中,則將父親推下山崖。 看到這一幕的長子相當震撼。此時,季節更迭,又再次下起了雪(所有人都增加了一歲),他回頭去找尋母親,看見母親靜坐在雪地上,雙手合十,彷彿一尊佛像,再次示意要長子回去吧!兩人眼神相互對望,一個充滿堅定,一個則依依不捨。人性親情的溫柔大愛悄悄地流洩出來,讓人充滿不忍,這場戲遂成為《楢山節考》裡最感人的一幕。 許多人認為《楢山節考》是部不折不扣的悲劇,特別是對老年長者來說,彷彿印證著著達爾文的「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理論;也有人曾提出,因為資源有限,任何族群都不能漫無限制地繁衍下去,所以必須讓年紀大的人自然死去。但,誰又有資格及權利來宣判決定誰該死?誰該活呢? 事實上,《楢山節考》的影片從冬季開始,經過春天、夏天、秋天,再次回到冬季。結束時也首尾呼應,利用鳥瞰的大遠景俯視白雪山頭。加上片尾母親安祥地回歸山神,蛇交媾的象徵(新生),似乎都說明著生命的死與生,不只是生命的必經過程,也是大自然生生不息的一部份。(人真的是萬物之靈嗎?《楢山節考》並非單純的悲劇。) 今村昌平導演的《楢山節考》有著宏觀的視野和胸襟。不妄下判斷,不給予觀眾絕對的價值定見,只是靜靜地講述故事,充分讓各個角色呈現著自己的貪念、慾望、苦衷、愛與犧牲。於是在權利和義務之間,在小愛與大愛之間,沒有絕對的優劣對錯,沒有絕對的是非善惡。這是對世間萬物難得的「尊重」(敬重)。 德國心理分析學家佛洛姆(Erich Fromm)是這麼解釋「尊重」的,他說:「尊重並不是懼怕和畏懼,它指一種能力:他人是什麼樣子,我就照他的樣子來認識他,認知他獨特的個人性。尊重的意義是我關懷另一個人,讓他依照他自己的本然去生長,去發展。因此,尊重意涵著我對他人沒有侵占剝奪的欲望。」 以人權的觀點來看,不也正是如此嗎!社會的進步取決於強勢者對待弱勢者的方式,取決於多數人看待少數人的態度。就像《楢山節考》裡長子和母親對彼此決定的尊重,就像整個村落對於生存條件(延續種族命脈)的尊重。縱然有爭議,有許多灰色的模糊地帶,但這些問題都將因立場的不同而無法擁有唯一的標準答案,只能嘗試站在理解的前提下相互尊重。這正是我看完《楢山節考》後所引發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