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許雅婷(台北市康復之友協會督導)
隨著「我們與惡的距離」熱播,對於無差別殺人案的討論,再度引起社會熱議,「我們與惡的距離」試著拉出「犯人」背後身為人的脈絡與故事,從犯人、犯人家屬、受害家屬再到社會大眾,不同位置試著又遠、又近地,拉出更多的線頭去理解這複雜的故事。
這樣的企圖是叫人欽佩的,從鄭捷再到小燈泡事件,我最初掙扎著是否要對號入座將鄭捷視為一個「人格疾患者」,還是切割鄭捷,好向社會保證,精神障礙者不是鄭捷不會有風險。但我心裡知道,即便切割了鄭捷,社會看待精神障礙族群仍然是恐懼與害怕的,以及我心裡有小小一個聲音告訴我自己:「越是認識精神疾病,越知道疾病背後的故事才是把人壓倒的真正稻草,助人工作是努力跟故事工作,進入精神障礙者的世界提供一些支援,一起撐住那脆弱的世界。面對鄭捷,一定是什麼機制失靈了?某種嚴重的因,導致今日可怕的果。」因此,本文我將以一線工作者的角度,分享我的實務經驗,希望邀請讀者以「人」角度去理解精神障礙者,並且回到他們的人生中,看見這複雜的困局。
醫療不是人生的全部
曾經,一個精神障礙者跟我說:「我三餐和睡前都要吃藥,一天24小時,吃藥不過4分鐘,剩下的23小時又56分鐘,才是我的生活。」慢性化的精障者,以西醫的治療,症狀是無法根治的。幻聽可以變少、變小,但不會完全消失;部分的妄想劇本仍然存在;焦慮與恐慌頻率可減少,但無法完全根治;而藥酒癮的病人,成癮要戒治也是一條漫長的路。
例如一個酒癮的精障者,他在人生經歷幾個重大打擊後,失意墮落走錯一些路,坐過牢出獄後找不到工作,能力跟不上,只能被社會淘汰,所以一直藉喝酒麻痺自己。當生活不順遂遇到壓力,壓力就會轉成為幻聽,出來責備、嘲笑他。在他身上,幻聽是最嚴厲的對手,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數落、挑釁他的機會。最後,受不了了只能割手、傷害自己抒發情緒,送急診讓醫護人員包紮,獲得一個暫時的溫柔。
喝酒麻痺自己是問題,但拉他一把方法,絕對不是把他當成不定時炸彈,定期監控和管制。怎麼陪伴他穩定情緒、進入支持性就業得到成就感才是根本。但現實是怎樣呢?現實是,政府協助精神病人的資源偏重在醫療,至於更根本的就業、就養、社區照顧等資源,非常不足。
服務框架難以翻轉,人力不足只能做到基礎
陪伴就業是需要支持性人力的,多數精障者於青少年時期就發病,發病後學業停擺難找工作,普遍沒有工作經驗,缺乏學習的機會,工作能力與態度都需要培養,勝任一份工作,需要更長的學習與調整期。精障者普遍長期處於挫折,生活缺乏正向、成功的經驗,遇到壓力後,被勾起的情緒除了當下的挫敗外,過往的失敗經驗也一併被勾動,被巨大的失敗與無能感襲,陷入情緒的迴圈中,情緒帶給精障者的挑戰比一般人更大。
目前,勞動部發展身心障礙者就業服務,工作方向是積極訓練精障者以符合社會就業標準,透過就業服務支持銜接工作,而不是調整工作環境,讓工作更彈性符合精障者需求。如此一來,無法就業成功,再度回到精障者「個人」問題,而就業服務為了達到績效,也就只能更精細地將個案分級,篩出有機會成功的個案,而狀況更複雜、需要更多協助的精障者,再度被排除於就業服務外,再次複製了原本在社會經驗到的挫折感。
社區中的選擇為待在家裡或去復健機構復建。社區中的資源,其中日間型的為社區復健中心、會所服務,住宿型的為康復之家和社區家園,但目前社區資源補助有限,面對精障者複雜的需求,與極大的個別差異,需要客制化的設計,但目前僅能以有限的人力回應,自然只能做到初步基礎的管理,難有更細緻的設計。
如果在家,對家人當然是不易的承擔,一旦精障者出現情緒問題,在沒有其他人力分擔下,最快也是最有效的做法,就是回診請醫生開藥,醫生也在沒有其他資源可協助的情況下,只能開藥處遇。病人無法從情緒中,學習如何面對處理,快速用藥壓制,反倒讓病人更加失能,更依賴藥物。治標輔助反倒成為生存之道,長期下來,病人離不開藥物,一遇到壓力就癱瘓、失能。
政府資源切割各自為政,衛政管醫療復健、勞政管就業、社政管社區,復元之路漫長難行,但每個專業人員都只管他負責的一小部分,並想像病人從急性治療─復健訓練─再到就業媒合,單向線性向走樓梯般,走過一階才能到下一階,事實上患者的狀況可能是不斷從A點到B點反覆來回的,但沒有專案人力一線到底,政府部門彼此之間也缺乏統合。
服務是為了把生活找回來
我看見的精障者,是一群長期吃藥後,帶著殘餘症狀,每天用力「帶病生活」的痛苦邊緣人。看似好手好腳,但慢性化對其身體、體力或心理狀態都造成一定的耗損,是一群因為疾病,而能力被打七折甚至更多的人。做為一個站在第一線的工作者,我認為真正的復健,是要不把他們看成「病人」,而是看成「有能者」,讓精障者的能力透過設計重新發揮出來。每個人都有他的能力,讓精障者發揮他的能力,讓他被另一個人需要,成為團體的一份子,讓他的生活圈可以不斷地擴散、增加,真實地和人發展關係,生活好好壞壞都去經歷,是我認為讓精神病人復元的重要做法。
我會組合不同能力的病人,成為一個工作小組。我們無法一個人完成一件事,合起來做好一件事,讓差異成為互助的基礎,同時差異也是學習的機會。或許你會問,好好壞壞都去經歷,給精障者壓力可以嗎?精障者受傷了怎麼辦?就看著辦吧,壓力是精障者必須經歷的,這是重要的學習經驗,但重點是身旁的人,必須花費足夠的時間和力氣,不斷地討論。
衛福部目前最該做的,是面對社區復健的資源不足,治療只是復元的一個環節。公共衛生體系訪視不足,訪視後又缺乏後送的服務系統,真正長期陪伴精神病人的社區資源不足,讓病人出了醫院之後,暴露在破大洞的照護網,補網的方式,不是在加強醫療端的管控,而是增加社區資源,讓社區發展多元的服務方式,健全從到宅服務、個案管理、日間據點、住宿型機構、就業服務以上資源,並補足人力,針對精障者個別需求客製化設計,服務更細緻,面對困局能有更多、更細的嘗試。
隨機殺人犯是社會問題
最後,我無法保證「精神病人是不是不定時炸彈」,我可以相當篤定地說,在我的經驗裡不是,但我無法把鄭捷、王景玉劃到人格疾患中,成為另一種「變態」的新疾病。對我來說,一個人之所以成為隨機殺人犯,我相信有太多的社會環節是必須改善的,治療重要但更多時候卻變成是最後一道防線。
看到新聞時,我在想是什麼讓這個年輕人,如此喪心病狂,犯下這麼重大的案件?是什麼原因才讓他的精神受挫?又為什麼需要使用藥物(所謂”吸毒”)?為什麼無法工作?是怎樣的人生,讓他需要用這樣的方式取走別人的生命?我對他的犯罪行徑憤怒,但讓我更難受的是,我對於他為何如此「行惡」一無所知。我們所知道的犯案過程,只是他三十三歲生命中的幾小時,但他是怎麼走過來的?這個社會,正有一些年輕人,在被社會淘汰與孤立的過程中,走向惡路。沒有人天生是殺人犯,社會結構如何排斥、放棄、使人走上「行惡之路」才是真正的難題。我相信,積極復元有好的生活,才能阻止精神病人經歷長期挫折與隔離,走向報復社會、玉石俱焚的社會悲劇。
「我們與惡的距離」又將難題重新帶回大眾眼前,複雜的故事本來就無法簡化地理解,所謂的惡人是經歷了多少故事,走到「罪大惡極」的最後篇章呢?切割與排除都不足以解決問題了,因為原子化的社會下,冷漠造就的寂寞不單單只是孤寂,而是把邊緣人排除或問題化。「我們與惡的距離」拉出的兩條軸線,一條是已經發生的悲劇─犯下重罪的李曉明,和李曉明那痛不欲生的親屬;另一條是正在發生的悲劇,罹患思覺失調症的應思聰,這正在下墜的人生,考驗社會能否接住,避免下一場悲劇,怎麼做才能拉遠「我們與惡的距離」這大概已是社會迴避不了的功課了。想到這我終於輕鬆了一點,我不需要證明精神障礙者是安全的,也不需要保證社會工作能解決所有問題,我只需要把難題如實地還給社會,否認或理解?接納或排除?和解或怨恨?每個人都需要決定我們與惡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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