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余秀芷(作家、生命教育講師、漢聲廣播電臺主持人)
小學時期,班上有一位患有成骨不全症的同學,年紀還小的我們,並不清楚那是什麼樣的身體狀況,只知道每一天上學,班上都有一位女同學,上學前刻意先到他家門口,幫忙背書包、提便當,教室隨著年級愈搬愈高,女同學爬樓梯也愈來愈吃力。因為家住在學校附近,我總是在上課鐘響起第一聲,才從家裡直衝學校,那跑百米般的拼命,常常奔過這位女同學的身邊,只能用餘光瞄向她,畢竟她遲到從不曾被懲罰,而我已經被下課罰站很多次了。我從來不知道,當我奔過她身邊,跟他同時踩在那格階梯的瞬間,是他花了將近半小時,才爬上的距離。
這位成骨不全症的同學,體育課從不用跑操場,他總是在教室內,從窗戶看著我們在操場上揮汗奔跑、激烈的躲避球賽,也因為他總是在教室中,所以我們上體育課時,教室從來不曾遭過小偷,然而我從來不知道,每次體育課,站在窗邊看著我們的,是一雙渴望能參與其中的眼神。
當我們教室還是在一樓時,下課鐘響,地理優勢所致,同儕間輪流,直衝操場搶下最受歡迎的遊具,好好地運用下課十分鐘釋放青春飽滿的電力,偶爾會見到一群女同學,神秘兮兮的往大象溜滑梯下方鑽,無法玩攀高鐵架、旋轉地球儀的那位同學,溜滑梯下方的空間,是他在下課十分鐘,唯一能有所參與的遊具,他們只是在那空間中聊天,分享明星的照片,不明究理的我,從不知道為什麼他們放著大好的陽光、刺激的遊具,選擇在那窄小的空間裡,躲著太陽聊天,聊天不是在教室裡就好了嗎?
有那麼一次,我見到這位成骨不全症的同學,獨自在滑梯下方的空間中,等著其他女同學上廁所後集合,我見機不可失,天真的想給他來自同儕的熱情,拍拍他的肩膀說:「你要玩旋轉地球儀嗎?你可以坐在裡面就好,我來轉動。」那天,他給了我一個微笑,輕輕地搖頭拒絕,不想放棄的再度說服:「我保證我會輕輕地轉,會很慢很慢的。」他搖搖頭對我說:「我不想玩。」好吧,爸媽告誡過我們,不可以勉強別人去做他不想要的事情。他說不想玩,我信了,但多年後,生命經歷許多的事件,我開始明白了,那句我不想玩,背後真正的意思是:「我沒辦法玩那遊具。」
尚在探索這世界的年紀,「玩」是與世界、人群接觸的管道,怎麼可能不想玩,怎麼可能對周圍歡笑、興奮尖叫的聲音無動於衷,但這些遊具,並沒有障礙者可以參與的設計,這句不想玩,是多少失落、沮喪堆疊出的勇氣,才能脫口而出。
1998年,我在一夕間癱瘓了雙腳,無法面對的事實,大多來自於環境造成的心裡挫折,我開始體會到那些「沒關係,我不想玩,我不想去。」都極可能是來自於,想要體貼身邊的人,不想掃興、添麻煩,而選擇的自我妥協,國小時候的那位同學,是不是也跟我此刻的心情一樣。成為障礙者後的第20年,我已經當姑姑,也早已當阿姨,回想過去,那段自卑到害怕未來的自己,也曾擔心過將來加入這家族的新生命,會以什麼模式相處?當然過去有許多的想法,現在看來都很好笑,但當下的我,真的是庸人自擾的徹底。我擔心未來外甥與姪子會不會害怕我的輪椅,會不會不想要與我出門,不希望我出現在他們的活動中。
2007年,大姐的兒子威威出生,隔月大妹的女兒亞亞也加入,他們天真可愛的模樣,真的融化了我這阿姨,當他們還是嬰兒時,我會輕輕推動娃娃車,讓他們漸漸入睡;當他們學習跨步,我是他們的學步車,他們愛推著我的輪椅往前走,不小心撞到牆壁時,我驚呼的聲音惹得他們咯咯大笑。他們從小見我,就是坐輪椅上的形象,對他們來說,障礙者是一起生活在這環境中的人,是理所當然的存在,對於其他障礙者,也相對沒有其他孩子一般的好奇眼神。
當然,他們也曾對我好奇過。威威小時玩戰鬥陀螺,這個互動式的遊戲,需要有人對戰才會有趣,於是他希望我可以陪著玩、當他的戰友,只是對於低於輪椅高度的戰鬥盤,玩起來需要折著身體,非常吃力。威威發現了這事情,問我可不可以走下輪椅,蹲在地上玩?那一次,我以他年齡可以理解的語言,解說了我的身體狀態。
我:「我沒辦法蹲著耶。」
威威:「你為什麼只能坐在輪椅上呀?」
我:「因為我生病了,這個病讓我的腳沒有力氣了,所以現在輪椅是我的腳。」
威威:「吃藥就會好了。」
我:「很可惜,吃藥也沒辦法讓我的腳有力氣。」
當時幼稚園的他聽完我的解釋,思考好一下:「好!我知道了!」威威跑去搬了一個小板凳增加盤子高度,讓我可以輕鬆的陪他一起玩。
之後的每個遊戲,他都會設想到我舒適的遊玩高度與方式,更在堆疊積木,建築起101大樓的時候,不忘在門前擺上斜坡,說是讓輪椅也可以進去。從小,藉由與我的相處,了解這環境中不同族群的人,因此在他們的思考中,鍵入了同理元素,很自然地在任何場域以及生活中,將協助不同狀況者的設施,視為理所當然的事。
每次與他們到公園去遊玩時,我總是有著些遺憾,當他們興高采烈推著我往公園裡奔,我會停在遊樂器材旁看著他們,孩子們在遊戲中發展腦力與肢體協調,更是人際互動的練習,用不完的精力讓他們不僅是奔跑也攀爬,他們總希望我可以陪著他們一起,不要只在旁邊看著,每當我被推近遊樂器材,會見到他們眼裡的抱歉與驚訝,孩子的思維中,無法想像居然有人是無法玩公園裡的設施,即使他們想盡各種方法,也難以讓我一起玩。環顧著遊戲場邊,許多坐著輪椅的長者,也跟我一樣只能遠遠看著,無法近身陪同,他們眼睛直盯著遊戲場裡的孩子,明明那麼靠近,卻無法參與其中。我想起一位也是輪椅使用者的朋友,她跟我描述過他帶孩子去公園、親子餐廳、遊樂場時,因為地板的鋪面是碎石子或木屑,或者是需要脫鞋子才能進入的塑膠地墊,無法讓輪椅靠近的情況下,只能在遠遠的地方看著小孩,孩子不小心摔倒了,也只能遠遠的喊他,要他自己站起來,如果真的受傷了,也只能請公園裡的其他爸媽幫忙把小孩抱出來,「有時,我會被別人認為是殘忍的母親,但也沒辦法,環境無法讓輪椅靠近,我的孩子就得要提早學習堅強靠自己。」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是帶著無奈的,環境缺乏給予障礙者的支持,影響的層面卻不僅僅是障礙者。
而我,之後因為不想再看到外甥們失望的神情,當他們再約我去公園,我說出了國小時,那位身障同學說過的話:「我不想玩。」
外甥上了國小,我有了一次機會進到校園去演講,演講後,外甥推著我的輪椅逛了一下校園,他與我介紹了操場新建設的共融遊戲區,一個讓障礙學生與非障礙學生可以一起玩的小區塊,我開心這環境的進步,外甥壓低身子在我耳邊說:「我覺得還可以做得更好,因為這些遊具,沒有一項是妳可以一起玩的。」仔細看了一下,確實沒有輪椅使用者可以靠近的遊具,這個小五生,比設計遊具的專家學者更有概念,因為經常與我相處,內建在心裡,那對於無障礙敏銳的觀察力。而我想,如果孩子都能在生活中與障礙者一起遊戲、學習,那麼一定能相互刺激與合作,發展出更多生活中具有創意的發想吧。
臺灣身心障礙兒童權利推動聯盟,長期推動共融遊樂園,為障礙孩童的遊戲權奔走,另外有家長也發起,不要罐頭遊具運動,漸漸,看到各地遊戲場的改變,歡喜著一個個共融遊戲場的出現,卻也失落的發現,許多遊戲場,障礙者依然無法靠近,因為對於障礙者的認識太少,做出的設計讓障礙者只能遠遠看著;或過多的聯想,認為共融遊戲場會擠壓到其他孩童的遊戲權,而只有特色公園,但共融遊戲場也可以很有特色,而共融遊戲場從來不曾排除一般孩童的遊戲權。「共融」需要硬體上的支持,也是思想上的提升,如果我們依然對於環境的無障礙設施,做出「符合障礙者使用,就會壓縮到其他人的權利」這誤解,即使擁有完善地、人人皆能使用的無障礙環境,也難以走向融合。
長者與孫子一起在公園裡遊玩,障礙身份的父母親,可以親自帶著孩子溜滑梯、盪鞦韆,障礙孩童與鄰居們一起在公園享受童年,共融遊戲場,是走向融合社會的基底,不同族群的居民,一起玩、一起生活,彼此相互認識,找到互補、合作的模式。公園屬於大眾,而不是只有特定族群能使用,有特色的共融遊戲場,讓每個人都可以在公園裡玩得開心,不再因為被環境排除在外,而感到與人群有所距離的失落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