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素秋(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公民教育與活動領導學系博士班)
近來多起師生衝突的案例都上了社會新聞的版面,在某些案例中,教師被指控過度體罰,因為學生身體上所受的傷已至必須就醫治療的地步,另有些案例,則是教師被認為以不當的言詞與處罰方式(例如,割破學生衣服等)傷害了學生的自尊心等。這些師生衝突的案例代表著一種教育成效上的警訊,因為當師生衝突頻仍時,可以想見地必然影響到教學的實施效果,而低效果的教學對於學生以及教師來說,都是令人厭倦學校生活的重要因素。事實上,就如同所有的人際關係一般,師生之間的衝突確實是教育過程中十分具挑戰性的一項課題。尤其是,在一般的人際關係中,人們可以選擇盡量迴避可能的衝突情境,然而教師由於肩負著教育學生的責任,因此當必須指正學生、教導學生的時候,不能也不應該選擇迴避。在思考此一師生衝突議題上,我們首先必須肯認的一點是,這對教師們而言確實是一項難度十分高的工作,因為在面對衝突時,身為教育者的教師往往需要更大的包容與更柔韌的心性來化解衝突,本篇文章想要提出討論的是,如果教師們能夠意識到, 教師本身與學生常常來自不同的文化背景並有著不同的生活經驗 ,那麼教師在看待師生衝突時,或許會有著另一種更加寬廣的角度。
首先要指出一項明顯、但卻往往被忽略的現象為:在教室的教學互動過程中,有著多樣不同的文化背景牽涉在在其中。此文化背景的差異不僅存在於學生與學生之間(由於來自不同的家庭環境、階級、社區所形成的差異),更重要的是,老師與學生之間也有著不同的文化脈絡。此一不同的文化脈絡意味著不同的生活經驗。因此,就多元文化教育的角度來看,教師在與學生互動時,所必須面臨的課題之一便是,如何去理解學生的生活經驗,如何讓教學可以從學生的生活經驗而出發,更重要的是,教師應注意到,不以自身的生活經驗作為一種典範標準,而壓抑了學生的生活經驗。因為,這樣的壓抑不但可能阻礙了學生的學習成果,在某些情況下甚至可能因為否定學生的生活經驗而傷害到學生的尊嚴。
那麼所謂對於不同之生活經驗的壓抑是如何產生的呢?要瞭解這一點,我們可藉由詮釋學學者 Gadama 所為我們指出的視域( horizon )來加以解釋。 Gadama 指出,在不同歷史與文化脈絡下的人們會各自有著不同的視域,此一視域就字面上的意思來看,指的是眼睛所能見到的範圍,而就其延伸的抽象意涵而言,指的便是個人所能認知和所能想像的範圍。因此,在視域之外的東西是不可見的、也是不可想像的。值得注意的是, Gadama 也指出每個人必然有著某種視域,因為沒有視域也就無法進行認識、理解的活動。這就好比,要觀賞風景時,總是要選擇某一個角度去看,不佔據任何角度,就不可能進行看的動作,但一旦選擇了某種角度,便必然有著伴隨此一角度而來的限制。就此來看,視域是一種限制但也是可能性的基礎。
在不同歷史與文化下的人們有著不同的視域,而此一視域出發,人們便會以不同的方式去看待與詮釋日常生活中所發生的事情,並因而選擇以不同的方式加以因應,這也就形成了不同的生活經驗。由此看來,不同的生活經驗之間並無絕對的必然好與壞,而只是各自以不同的角度出發。所形成的經驗。然而,麻煩的是,每個佔據特定角度的人們,如果不能體察到,除了自身的角度之外,還存在著其他看世界與過生活的方式,那麼便往往很容易,將自己的生活經驗視為一種典範常態,而將別人所擁有的不同生活經驗視為一種「背離常軌」的偏差表現,而這就是個人視域所可能帶來的限制。因此, Gadama 才會語重心長地說著:如果,我們希望自己能夠比較好的理解並詮釋他人,哪麼我們便必須經歷一種「視域融合」的過程,也就是,試著理解他人的視域,看到自己原先看不到的地方,這樣的人生視野才可能寬廣、也才能較好地理解他人。
上述對於 Gadama 之視域概念的介紹似乎有些抽象,但其實相當程度呼應著我們日常生活中的互動方式,尤其是對於學校中師生的互動更有著重要的意義。舉例來說,根據筆者針對四班大學生所作的調查,幾乎每個班級都有四分之一的學生曾經遭遇過班上同學對教師說「髒話」,因而引發師生衝突的例子。其中最常出現的例子便是學生說『幹』,而許多教師對於此類事件的形容或許往往都是:「該名學生目無尊長、口出穢言」。然而,就這樣的例子來看,如果我們能從上述的「視域」觀點出發,那麼或許會發現,這簡短的評論中有著幾點並不那麼應該理所當然被接受的界定,首先,說「幹」字一定算是「穢言」嗎?第二、即便我們認定「幹」字當然是粗字,那麼當學生說出「幹」字時,是否意味著學生必然是抱持著詆毀教師、目無尊長的用意呢?
我們可以想像,對 許多 老師的生活經驗來說,幹字確實代表著令人無法忍受且十分具辱罵性的粗字,因此,當面對學生這樣的言詞時,往往會產生被侮辱的怒意。然而,教師是否可以試著想像,對某些人來說,在其生活經驗中,這樣的字眼並不必然意味著辱罵性,而可能只是一種發洩情緒的語助詞,或者有時候甚至與任何情緒無關,而不過只是一種發語詞,以作為許多句子的開頭。當然這樣的生活經驗對於許多教師來說是非常不可想像的,這種不可想像感受,其實便是前述視域所產生的一種限制感。然而,為了能夠更瞭解學生以跟學生作更好的溝通,我們希望的是,老師願意拓展自己的視域,理解到當學生使用這樣的語彙時,就其生活經驗來說,或許很可能是表達一種學習上或是與老師溝通上的挫折感,而不見得是針對老師個人本身而來。
當然,有些老師或者會說:「是的,我可以理解那是學生生活經驗的一部份,所以,我不會因此而大怒,但就作為人師的責任而言,我們仍然有必要告訴學生,那是一種不好的生活經驗應予以改正」。如果教師是抱者以教育的立場出發,來和學生溝通對於言詞使用上應注意的問題,那麼這已是教師延伸自身視域的第一步,不過,即便當教師意圖告訴學生那樣的生活經驗不妥時,下述兩點仍是值得注意的:
不要急著當場糾正學生:如果學生說「粗話」的情形是出現在教室的學習活動進行中,且明顯並非針對教師個人而來,而只是表達其對該活動的排拒(不要忘了,排拒往往意味著能力不足或信心不足),那麼,先不要急著糾正學生在表達情緒上的遣詞用字,不妨先肯認其情緒,然後鼓勵學生把學習活動完成。事後才和學生溝通其表達情緒方式的妥當性。
站在分享生活經驗的立場出發,而不是以貶抑的態度加以斥責:當我們要和學生溝通其表達情緒的方式時,很重要的一點是,教師不宜站在貶抑其生活經驗的立場出發去和學生談這個問題,不要忘記,學生有著這樣的表達方式,很可能代表著,這樣的表達方式常出現於其家庭生活中。因此,如果我們從貶抑的立場出發,並讓學生接受了這樣的貶抑態度,那麼學生回家後又該如何面對其家人的同樣表達方式呢?讓學生學會貶抑自己的家人應該不會是教師所希望達成的結果。教師可以和學生分享的或許是:從自己的生活經驗出發,讓學生知道,有些人習慣用這樣的方式表達情緒或作為發語詞,但也確實有些人會對這樣的表達方式感到非常的不舒服,所以,在和他人互動時應該要考慮這一點,也就是學著考慮別人的感受。從教育的立場來看,讓學生學習體諒別人、考慮別人的感受,或許比教給學生哪一種生活方式才屬高雅、不粗俗更來的具教育意義,因為俗雅之分往往帶有著階級的專斷,意味著對某些人的排斥,但懂得關心與體諒卻能夠讓人更具包容,而這樣具尊重、包容的特質應該會是我們希望教給學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