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懷恩
學校這學期開始要求同學繳交日記,當學生事務處宣佈這項消息的時候,同學們在隊伍當中發出了一陣嘆息。
主任能夠解讀大家的嘆息,但是,為了程度每下愈況的作文程度,為了在基測能夠有更好的表現,作文能夠生活化,學校才祭出這樣的權宜措施。
「要我寫日記給老師看,我的事都不讓我媽知道了,又怎麼會讓老師知道?」素來有自己主張的小強,這樣竊竊私語的時候,倒博得了不少人的響應。
「難不成是要我們寫兩本,一本專門給老師檢查,一本寫給自己看?」小竹是小強的死黨,馬上就提出自己的「因應方案」。
這樣的措施,在經過一個禮拜之後,隨著開學以後,學校紛紛舉辦各種比賽、考試,準備校慶活動等等,這一類的聲音,慢慢沉澱了下來。
但是,在第一次段考過後,小強卻到學生事務處來找我,還是為了日記的問題。這次,問題卻是出在媽媽的身上。
最近幾年,經濟的大環境不好,使得許多的家長,在工作之餘,幾乎沒有多餘的體力來管束孩子。
小強的問題則是:她的母親是個全職的家庭主婦,只要小強一回家,媽媽的管制,就鋪天蓋地而來,所以,對於小強來說,從來都沒有畏懼上學的問題。
家,並不是小強的避風港。
原來,前一天的晚上,小強回到家裡,發現書桌抽屜被翻動過,因為,明明日記簿上有一支鉛筆,現在卻掉到了抽屜底。
怪不得,剛剛看到媽媽的時候,她的表情有一點怪怪,小強突然想到,這兩個禮拜以來,對於班上女同學的好感,全都記在日記本上了!
媽媽一定認為自己最近的成績不好,都是跟那個女生有關!
可是,實情才不是這樣,是因為最近媽媽的念,造成了小強的煩。
衝突的因子,就這樣埋在他們母子之間,這就是後來小強到學務處的原因。
他來的時候,脖頸上還有一些抓痕,對於從來不和同學衝突的他來說,還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有沒有什麼事情要告訴我?」我試探性的問他。
「……」小強捏著拳頭不講話。
「這樣吧,換我來問你,如果是的話就點頭!」這倒有點像是問古代的大姑娘,要不要嫁人。
「跟同學打架?考試沒考好?家長沒給你零用錢?」我問了一堆一點都不可能發生的問題,他一直搖頭。
「難不成被學校的昆蟲給咬了?」學校地處山區,蟲蛇鼠蟻,在我們這裡,可算是家常便飯。
「不是,我是被我媽抓了!」他終於把勃子上的傷痕指給我看。
在我帶他到健康中心敷藥的時候,我才知道,母親為了小強發現自己看了孩子的日記,竟然惱羞成怒,對他動了手。
我只是一直聽小強轉述昨晚事情發生的經過,可是,在小強的語氣聽來,卻是像剛剛下課才發生的一樣。
安撫的小強之後,我決定先報告導師,再用任課老師的立場,希望與家長取得聯繫。
在學校,為了學生的衝突事件撥電話,可說是稀鬆平常之事,但對於我來說,這樣的一通電話,已經涉入他們親子關係的範圍了。
可是,當一天的老師,不就是要進行全方位的教育?苦口婆心,不也是一種職業道德?
我還是決定管上一管。
下午,我打了通電話過去,接聽的人,正好就是小強的媽媽。我表明了身分之後,小強媽媽立刻就問:「是不是要問小強脖子上的事?」
這樣單刀直入的媽媽,我可以想見,對於一個平常會多方隱忍的兒子而言,他們的衝突,很可能是長久累積情緒的結果。
從對話當中,我逐漸拼湊了當場的圖象:小強發現抽屜被翻動之後,立刻找上媽媽質問,當然,媽媽立刻就責問:「為什麼喜歡女生,卻不跟媽媽講?」
這樣的責問,更讓小強認定整本日記,都被媽媽翻看光了,母子的衝突,一發不可收拾,連樓下的鄰居,都跑上來勸架。
小強的傷,就是這麼來的,另外,我還從側面得知,媽媽在拉扯之際,身上也有留下的抓痕。
都是為了一本日記,在學校,惹起同學的討論,在家裡,引起了母子之間的衝突。
可是,問題並不在於日記,而在於我們對於他人的隱私,有沒有充分的尊重。
於是,在接下來的一個禮拜三,全校大升旗的時候,我利用師長報告的時間,對全體同學,來了一場宣導。
同學們都仔細的聽,我用眼角的餘光,掃向小強的班級,我發現,他的眼睛,正望著遙遠的地方。
一邊講話的時候,我突然想到有一天的下午,小強無意中透露的訊息:只要自己能夠獨立的那一天,他一定要選一個和家距離最遠的學校去就讀,搬出去!
小強的眼睛,說不定就正是望向那一個遙遠,可以有自己一方空間的地方。
我還記得在臺上宣導的最後,我希望同學都能尊重別人的「著作財產權」,雖然每個人的日記不能像便利商店中的雜誌,都能覆上一層封套,但是,我們就是不能在別人不允許的情況下,打開對方的私人物品。
最後,我用儒家的「恕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和西方「金科玉律」-「你願意別人怎樣待你,你就怎樣待人」,作為總結,下臺之前,我又再瞄了小強一眼,這一次,他的眼光,好像透著一派輕鬆。
後來,有一段時間,小強都把日記放到我的辦公室,鎖在抽屜裡,說真的,我還一度真有那麼一股衝動,想要看看裡面究竟寫了一些什麼,小強有沒有也對我有所評價呢?
老師都有這樣的想法,何況是為人父母的?哪一個不想了解現代的年輕人,究竟在想一些什麼東西呢?
這樣的豁然一解之後,我再度跟小強的媽媽打了一通電話,這一次,我們倒是相談甚歡,通話的最後,我們彼此勉勵:用更大的寬容和關愛,來取代窺探和嘮叨。
後來,一個放學的下課,小強來拿回他的日記,他說,可以放心的在家裡寫日記了!
我為這一對母子慶幸,媽媽在一個月當中,參加了許多人際關係和親子講座,對我來說,卻看到了她在一個月當中的突飛猛進。
小強的脖頸,早已復原,我相信,他心裡的陰影,會因為陽光的增加,他的日記,天天也都會充滿陽光!
【註】為保護當事人,文中同學之名均經改換。
「法治教育得獎徵文」-〈媽媽,請不要翻我的日記〉感言
我在學校的圖書館擔任主管工作,但我教學的大部份時間,卻是在學生事務處度過,所接觸的工作,也多半都跟學生的生活事務有關,身旁坐的還是生活輔導組的教官同仁,在日復一日的學生進進出出當中,對於學生的印象,多半來自第一線的接觸。每天眼睛所見,耳際所留,無非都是學生的身影。
檢查日記,雖然是學校行政措施的一環,但對於學生與老師來說,卻是莫名的壓力,但我剛好也透過這面鏡子,把學習生活當中,法治觀念的死角,給趁機照亮開來!我在這樣的職場中,找到這樣的一個切入點,因此產生了本文的創作動機。
多麼希望在將來的某一個時刻,相同的場景,但卻是更加和樂的氣氛,更加合法的措施,更好的親子關係,更佳的師生互動。
謝謝各位評審給我這個機會,讓我能夠在這樣的討論中,重新檢視自己的教學品質,行政的服務效度,特別是法治觀念的再次確立,讓這樣的觀念,透過自己微薄的力量,在校園中漸次漫溢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