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明治
「老師你難道不知道,和老師爭道理,大部分的時候是以卵擊石,有幾個老師會承認自己的錯誤呢?何況我要的不是分數,只是被公平對待的感覺!」,有時和學生談話未必能幫他解決問題,但是在他告解的過程中就是一種治療,治療孩子的鬱悶,治療老師的偏頗和盲點,只是他的『公平對待』重重敲擊我的心好些時候。
這是我學生舒伯特的故事,舒伯特不姓舒也不叫伯特,正確來說那是他的別號,因為同學覺得他的神情像極了音樂課本上鱒魚的作者,於是這樣的綽號不逕而走。老實說我已經忘了他的本名,因為學生的綽號往往比本名更傳神、更傳奇,使得我往往只記得分身而忘了本尊。他是高二文組班的男生,活潑、開朗、喜歡講冷笑話,依據他本人的說法,暗戀他的女生一堆,十足七年級生的調調,喜歡塗鴉的他,畫得一手好畫。
但是一向神采飛揚的他最近突然變的沈靜,並且不太注意我的口沫橫飛,我趁著學生練習題目時悄悄走到他旁邊,見他專注的塗鴉,計算紙上出現一位眉飛色舞的大野狼,乍看之下只覺得這隻大野狼有點面熟,但是就是想不出到底是何方神聖,結果旁邊同學圍過來,個個捧腹大笑,大概只有我這個「局外人」摸不著頭緒,幸好美妙的鐘聲解救了我,我隨口說一聲「自己下課休息!」,一堆男孩馬上圍過來,被這一大群人高馬大的學生圍起來,我嬌小的身軀感覺很有壓迫感,嘰嘰喳喳的發言中,隱約聽到『眼睛色瞇瞇的』、『嘴巴厚厚的』、『旁邊瘦弱的小野貓,神情好哀憐喔!』我的天啊!我想起來了這個臉龐是誰了,(真的好像喔! 忍不住噗斥笑了一下)但是我馬上故作鎮定的說:「你到底在影射誰啊?」只聽見此起彼落的聲音,「美術老師呀!」、「這個人超色的!」、「他才不看作品打成績,只看你的姿色如何,所以女生最吃香了」、「上課常和女生打情罵俏,我們實在看不下去了!」、「女生的分數永遠比我們高,簡直是性別歧視,差別待遇!‥…」、「沒辦法!女生就是會ㄋㄞ,男生只會ㄍㄧㄥ」,鐘聲再次打斷我們的談話,夾帶著他們的批評,我慢慢走向教師休息室。
其實每回碰到學生談論老師的是是非非,我就會進入謹言慎行的戒備狀態,首先是立場的問題,這時的自己該支持學生的想法還是為同事護航呢?再者下次被批判的對象也可能是自己,應該沒有一種服務是會讓所有人滿意,基於種種考量,不能也不可以加入口水的戰爭,聆聽是最佳的應對方式,因為學生的陳述有時並非是一種事實,即使是一種存在的事實,礙於「專業自主」也很難去評斷別人的優劣好壞與是非對錯,但是若是這樣的事實影響孩子的身心發展或權益,就必須妥善處理,免得撕裂師生情誼,讓孩子留下陰影,可是老實說,能做的有限,畢竟老師的權力比學生大得多,這種不對等關係是很難改變,小蝦米如何對抗大鯨魚呢?遇到習慣濫用權力的老師,有時會真讓人有「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的感慨與無力。
三天後,舒伯特和他的同黨蕭邦出現在我的面前,兩人在辦公室前徘徊,東看看西瞧瞧,我知道他的猶豫,約他在午後談談,他一開口就問我:「老師你覺得我畫得如何?」,我說:「以我非職業的鑑賞和眼光,當然覺得你是不錯的,可是我是門外漢,看法不準吧!」,其實後面的教室佈置都是出自他的巧手,並且屢次獲得第一名,我接著進一步的說:「藝術常常是主觀的,也許同學眼中的好畫,不見得符合美術老師的審美標準」。美術、作文或作品之類的評比,它不像一般學科,有明確的標準答案及量化的成績,但是評分者應該自有一套說服人的專業與誠信。舒伯特說:「對於美術老師給分的標準,我們班討論了很久,我發覺老師重女輕男,根本不重視你的繪畫能力,只重視他對你的好感度。」好感度!這三個字他說的特別用力大聲,流露出言外之意的嘲諷, 「好感度的標準大概有三項,首先需要臉蛋美、氣質佳、身材棒,其次笑容甜、善哈拉、會諂媚,最後愛畫畫、會『話』畫」,「在我的課你不也是常和我哈拉」,我反問他,舒伯特故做撒嬌樣的說:「是啊!老師你好小氣,都不會因此幫我加分」,「你應該把這種精神帶到美術課,也許對平時成績有幫助喔!」我開玩笑的回應,他說:「美術課看到老師就哈拉不出來!」、 「why? why? why?」我接著問,蕭邦馬上護駕的說:「老師你不懂啦!難道你不知道在心儀或是喜愛的人面前會變得害羞、難以啟齒,越是care的人表現越緊張,越謹慎,就是這種感覺啦!」,我吃味的說:「那你的意思是說舒伯特不喜歡我的課,所以可以肆無忌憚、隨心所欲」, 「老師,拜託!現在不是吃醋的時候,不喜歡你,怎會來找你呢?」平時木訥的蕭邦為了朋友竟然巧言令色起來了。
其實每位老師都有他心中最喜愛學生的類型,通常表現傑出,認真努力,積極參與,態度謙恭是一般老師的最愛,至於外表可能重看不中用吧!美麗或俊俏的外表不裝點東西容易讓人膩,即使心中特別喜愛某個學生,在學生面前也必須做到公平,因為孩子是非常敏感的,稍露出心中的喜惡而有差別待遇時,孩子馬上能感覺,對於老師的信任和敬重就會下降。他們兩個趁機調侃我說:「老師你選錯科了,教非考試科目比較輕鬆好混,沒有進度壓力,學校也不會要求成果展,難怪美術老師可以在外頭開班授課,風風光光的開畫展,卻分不出時間用心指導我們,像我們這種以升學為主導的學校,其實沒有人會去關心這些課程,甚至有時還會被借課.」是呀!不知是誰邊緣化了自己,這些被邊緣化的科目,有人自暴自棄,有人賣力演出,端看個人良知和信念,老師的怠惰是學生的縱容,還是個人良知的泯滅,學生其實心中很清楚老師的認真與否,但是若是抱著過客心態,惡性循環的過下去,不要說是競爭力,連動力都不見了,師生彼此船過水無痕,我想學校就不再是學校了。
其實我的心中還是有些質疑,舒伯特到底要捍衛什麼?分數還是其他,我鼓勵學生抱持懷疑的精神學習,因為存在的事物未必是合理,但是我不希望學生過於功利,只汲汲營營於分數而忽略真知、真相的追求。最後我開門見山的問他們倆:「你對美術老師的不滿,是你個人的成見還是全班多數人的心聲?」蕭邦搶著說:「當然是大多數人的看法!」,然後我接著問:「可是為什麼沒有人反應呢?該不會是你們男生另一種偏見下的過渡反應呢?」,「老師!我們是這種人嗎?其實,大家是有意見的,可是你知道嗎?現在美術課是所有課程最好混的,不僅老師混,學生也混,簡直是營養學分,一學期只要交兩張畫就可以高枕無憂,你快樂,我歡喜,大家都開心,許多人認為難得有一科可以沒有壓力的過日子,就不要為了某些的不公平去破壞原本的『美好』,另者大學學測和指考又不考美術,只要成績pass就好了,何必斤斤計較!」蕭邦解釋著。舒伯特接著激動的說:「老師,你知道我的學科成績不突出,從小到大,美術課是最能慰藉我的科目,我實在無法容忍『手中無分文,心中無墨水』的某些人可以不勞而穫,只要耍嘴皮子就可以獲得高分,對我來說簡直就是一種侮辱!」,我緩頰的說:「你曾試著把自己的疑問和老師溝通嗎?」,「老師,你難道不知道,和老師爭道理,大部分的時候是以卵擊石,有幾個老師會承認自己的錯誤呢?何況我要的不是分數,只是被公平對待的感覺!」,有時和學生談話未必能幫他解決問題,但是在他告解的過程中就是一種治療,治療孩子的鬱悶,治療老師的偏頗和盲點,只是他的『公平對待』重重敲擊我的心好些時候。
一個月後他單獨來找我,「最近如何呢?」我一貫的問著,他平靜的回答說:「其實我後來和美術老師談過,我告訴他我很care美術課,想走美術的路,並問他為何我的畫得不到他的青睞,他說了一大堆關於我作品的缺點,又說我既然想朝這一方面發展,他願意助我一臂之力,然後拿了一張名片給我,並說他收費低廉,在他指導下,有許多人考上美術系…」。我欲言又止的說:「那你到他的畫室學畫了嗎?」他語氣堅定的回答我:「我才不會跟那種沒品的人學畫,我已經找到我欣賞的老師跟著學畫,學畫的人要有畫魂才能畫出味道,畫出精神!」他最後堅定說著:「我以後一定要成為一位出色的美術老師!」他的事情讓我聯想到曾在一本書看到這樣的話:「美是目標,術是工具,最好的老師引介了美學的認知,材料的可能,對創造卻從來不設限制,好像什麼都沒教,可是孩子卻學到了東西, 一個好老師、好父母不過是在美學與創造,教與不教的兩難間,統合了矛盾,求取了平衡,掌握了其間的巧妙而已。」希望未來他可以遇到『對』的老師,引領他進入藝術的殿堂。
覺得他是一個以後會發亮的小孩,對於不合理的事努力爭取過,也坦然面對現實的不完美,慶幸他沒有被不公平打敗,所以不會活在憤世嫉俗的世界裡被自我消耗掉,我彷彿聽見鱒魚輕快的樂聲在我耳邊響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