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明治
以玩笑之名,行傷害之實的偽裝常在生活中出現,「我是開玩笑」這句話不知何時已成為不當發言的避難所和擋箭牌,闖了禍就以一句玩笑話當作台階下,一句「開玩笑」就能抵免自己的有心之過,一句「開玩笑」就能讓人的傷口馬上癒合,如果再加上對不起,就可以輕易原諒自己的過失,…不知何時溫柔敦厚的孩子已不復見,不知為何幽默的過程一定要加入尖酸刻簿才夠味,我彷彿看見綜藝節目主持人在他們身上附身,只求表演的效果,不管當事人的感受。
這星期體驗玩笑的影響力,幽默和殺傷並存的力量,短暫卻又長遠的與我們並存,叫人不想它也難。
這是星期一的事,那個臉上有胎記,陰影佔住臉部四分之一的孩子,不喜歡老天爺給他的記號,也害怕被點名,因為他的名字曾耀宗,相對於他的臉成了一種對差反諷,他覺得自己的臉只會讓人卻步,哪有可能光宗耀祖。他常低頭遮住自己的臉,不敢和人太靠近,害怕別人回報錯愕的臉。這樣的心情我是經由他的好朋友才得知。
最近的他很鬱悶,老實說他本來就是一個安靜的孩子,安靜的孩子比好動的孩子難察覺出心情變化,以不變應萬變是他們最佳的掩飾方法,可能是笑容留在他臉上的時間明顯減少,我的職業直覺就是覺得他怪怪的,於是把他找來談談,談了好幾次還是找不出事情的線頭,正想放棄時,他慢慢的吐出幾個字:「老師,你看到我的臉會不會害怕?」我微笑的說:「怎麼會呢? 很有特色的臉呀!只是你很辛苦,大概沒有做壞事的本錢,因為你的臉太容易被記住。」他苦笑著回應。
「老師,如果我參加推甄面試,你認為我的臉龐是件好事還是壞事,我故意不解的望著他:「老師不太了解你的說法。」「我的意思是,我的這張臉,給面試老師的印象是加分還是扣分?同情還是驚嚇?」我很認真的對著他說:「面試重視的是你的內涵、談吐、應變和組織能力,為什麼要靠臉來打成績?這又不是明星選拔賽。」「老師你不要騙我了,雖然我知道你很有愛心,常常日行一善,但在這個社會上有誰不重視外表?你知道在小學時,同學常以玩笑的口吻叫我『鬼種』,這個綽號讓我回家對我媽媽鬧了好久,抱怨他為什麼把我生成這樣。到了國中我又多了一個綽號,你猜是什麼?」我實在不忍心猜,敷衍的說:「什麼?」「就是賤狗,很像吧!」他接著說:「有一回,有一個同學欺人太甚,居然跑到我面前對我說:「來!賤狗叫三聲,我給你十塊錢。」那一次,我打了那個王八蛋一拳,讓我媽媽生平第一次到訓導處,頻頻向對方低頭道歉,惡作劇的人說他只是開玩笑,為何我不解風情,為了一點小事就打人。回到家裏我以為媽媽會打我,沒想到她一直哭,因為她生了我,給我這張臉,而我則因為這張臉老是被欺侮。從那時候,我就告訴自己要堅強,可是每次大家開玩笑的喊我賤狗,我雖然裝著不在意,可是心裏還是很痛,每開一次玩笑,感覺臉上的陰影就加深一層,明知道別人只是開玩笑,心裏還是很受傷,這就是我想離大家遠一點的原因。」他一口氣說了這一大段話。原來他把玩笑的傷都收藏在心裏面,舔著傷過日子,離人群越遠,傷害的機會就越小,於是離群索居練就了他的孤僻。
他最後講到心情不佳的原因:「最近通過推甄第一階段,為了提高面試的勝算,我想經由雷射處理來淡化胎記,大概要花五、六萬。我和媽媽商量我的想法,媽媽直接說:『沒這個錢。』我的希望瞬間破滅,覺得人生真是黑白。」我認真而專注的看著他:「其實媽媽也很苦,你的臉也許我無法幫你,但是推甄並不是升學唯一的路,條條馬路通羅馬,倒不如把這種煩心的時間拿來準備七月的指考,你要記住實力永遠比美麗重要。」送走他之後,我開始反省自己,是否說過不適宜的玩笑,曾針對別人的外貌、身材、身體做自以為是的幽默,讓別人的心在淌血,而成了某種形態的劊子手。
這是星期三發生的事,這個外號叫『五四三』的孩子,因為沒事總是胡亂鬼扯,老講些低俗或不相關的話題而榮登此封號,他常醜化別人,娛樂大眾,因為敢亂講,這種媚俗的爛伎倆,還蠻得同學的喜愛。 相對的,班上的李恩典總是少一根筋,學習態度散漫,成績老是吊尾巴,基本常識又不足,就經常成為同學揶揄的對象,有些班,特別是男孩多的班,一旦嬉笑怒罵的氣氛燃起,就像雲霄飛車,想要停車,並非易事。今天我就睜睜的看著這件事的發生,雖然當時一再阻擋學生的不當發言,但是還是讓這個傷害產生。
在這個班會課中,正在票選各科的小老師,學生們半開玩笑的提名,精神渙散的李恩典則應我要求擔任記錄,他把提名者寫在黑板上,可能為了掩飾自己低落的語文能力,他只寫上同學的座號,我修正他:「大家有名有姓,應該把同學的全名寫在黑板上,這樣的號碼,只是一個代號,不太尊重提名者,因為實在不清楚這到底是阿貓一號還是阿狗二號呢?」班上頓時大笑,他靦?的說:「老師,這樣太麻煩了。」後來他勉強寫上提名者的名字,像蝸牛般的刻劃但是迂迴不前,寫不到兩個字,不是寫錯就是不知如何寫,他開始有點不好意恩,不知所措,我故意誇他說:「你的板書寫的不錯,字體工整清秀,跟你的人一樣帥!」其實我的甜言蜜語是希望能藉此增加他繼續站在台上為同學服務的勇氣。
他為了解決不會寫的難題,便詢問台下的同學該如何寫,卻招來嘲笑戲弄,似乎站在被人鄙視的低處,重重的被羞辱。「你小學沒畢業呀!這麼簡單也不會寫。」更有人故意指導他錯誤的寫法,再狠狠的笑他:「我說什麼,你就寫什麼呀!真沒用!」我忍不住開口:「因為他很信任你。」聽我這麼說,損他的人不好意思的閉上嘴巴。可是還有人追殺他不放,真是殘忍,最後『五四三』說:「老師,他是番仔,不懂國字。」當句話傳到他耳中,起初他按捺怒氣,勉強帶著笑意,其他同學看不到他的表情,然而我看他的表情,我知道他已到臨界點,只要有人煽風或是點火,衝突馬上爆發,偏偏有人不識好歹,又再度挖苦、攻擊他,他一轉身,臭著臉說:「我不寫了,你厲害,你來寫。」他回到座位上,狠狠的將自己的屁股摔在堅硬的椅子上,然後整個臉龐埋在桌面上,一副不想理全世界的樣子,這個生氣的樣子很大,很明顯,班上的空氣頓時凍結了,闖禍後的寧靜,大家等著有人打破沈寂來收拾殘局,『五四三』還算是有點人性,打破沈寂的說:「不要生氣,我只是開玩笑。」他見李恩澤沒反應,又補充的說:「對不起嘛!不要那麼愛生氣,生氣容易變老喔。」這個時候他仍是不改愛開玩笑的輕慢戲謔,然而李恩澤下定決心生氣,所以一動也不動,卻聽到他嘴中輕輕的說:「殺人一刀之後再道歉,有什麼用,造成傷害,才說我是開玩笑的,什麼開玩笑,那你站在台上,換我來鬧你。」
以玩笑之名,行傷害之實的偽裝常在生活中出現,「我是開玩笑」這句話不知何時已成為不當發言的避難所和擋箭牌,闖了禍就以一句玩笑話當作台階下,一句「開玩笑」就能抵免自己的有心之過,一句「開玩笑」就能讓人的傷口馬上癒合,如果再加上對不起,就可以輕易原諒自己的過失,玩笑測驗人的底線,人的容忍程度和修養,不知為何總有人若沒有見到傷害發生,就不知收斂自己的行為。不知何時溫柔敦厚的孩子已不復見,不知為何幽默的過程一定要加入尖酸刻簿才夠味,我彷彿看見綜藝節目主持人在他們身上附身,只求表演的效果,不管當事人的感受。
語言的巧妙,存乎一心,無傷大雅的玩笑可以熱絡團體氣氛,化解人際之間的冷漠,神來之筆的確俱有催化的作用,但分寸的拿掐則是關鍵性,人身攻擊,私密性的事務當然不宜,也許幽默不是中國人的本性,大家都還在學習中,無法掌握怎樣的玩笑可以戲而不謔,不知如何以自我解嘲來製造歡樂而非踐踏別人來獲得掌聲。
事發過後『五四三』慢吞吞的來到我面前,「來我這裡一下有那麼困難嗎?今天課堂上為什麼要這說?」他說:「我只是開玩笑,誰知道他那麼認真。」我說:「開玩笑這個理由很爛,可不可以給點高明一點的藉口。」他面帶表演的悔意,然而一轉眼小丑跳樑的姿態又出現,「我又沒做錯什麼,番仔就是山胞,山胞就是原住民,怎麼稱呼還不是一樣。」我嚴肅的說:「假如別人這樣說你,你不覺得難過嗎?」他大辣辣的說:「不會呀!因為那是事實,而且當原住民有什麼不好,即使不會念書,每個學期還是可以領到兩萬的獎學金,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多好呀!他們的獎學金真是令人眼紅,他那麼散漫、不爭氣,不珍惜政府的投資,幹嘛花錢保護他們,真是浪費國家的資源,到底這是保護還是溺愛。」我嘆了一口氣:「我上課真是白講,分配的正義, 你還是不懂嗎?」上課所言的尊重和正義,在此時顯得諷剌,考試作答的標準選項在現實社會中也許只是參考,種植於內心的刻板印象和偏見,其實常假借開玩笑的糖衣來挑釁,以表達內心真正的觀點和認知。尊重總是說的比做的容易,他真的不是一件容易潛移默化的功課,我得多下點功夫來啟迪孩子。
最後我安慰了李恩澤,他雖然不才,但看到他的善良和樂觀,我有一種哭笑不得的辛酸和心疼,「老師,你幹嘛比我還難過,我已經習慣了,不重耍的人說的話,我不會生氣,今天我選擇生氣是想要趁機教訓些人不要太囂張,老是看不起人!」平常只會傻笑的他此刻出乎平常的清醒。然後他學著電視劇中的對白誇張的說出:「老師,我一定要報復,然後把他們碎屍萬段,讓他們死無葬身之地,以洩我心頭之恨。」我急著阻擋的說:「不要這樣子。」他嘻皮笑臉的說:「老師我是鬧你的,開個玩笑,不過你真是好騙!」我作出受傷樣子:「怎麼可以欺騙我的感情呢?」他反倒安慰我說:「老師,你太脆弱,不夠堅強,要加油喔!」
處於弱勢的人,如果不夠堅強,如何在充滿敵意或惡意的地方生存,我也要學習堅強,來面對教育中理想與現實的差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