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2-27
「你不覺得偶像劇與棉花糖很像!」 「這類的戲劇,就像棉花糖,外表美麗,蓬蓬鬆鬆,但是用力一咬,卻沒什麼內容,淺嘗的時候味道甜美,再嘗時味道依舊,味道的層次沒什麼改變,單純的甜,但是愈吃愈覺得膩,沒有回甘的後勁與深刻。」 這講台高度的設計是為嬌小的人書寫而設計,還是為發言人的權威而加昇,隨人各自表述,有人喜歡穿梭在學生端坐的走道講課,近距離的接近學生,然而我喜歡站在講台講述,不是因為高高在上的滋味誘人,而是高處有一種好視野,是觀察人的絕佳位置,足以捕捉學生在每個角落的姿態與神情,這是課程以外的另一種樂趣,不需窺視,直透學生的各式行為,讀著每班的生動表情,瞭解班級的生態。 以這個舞台為起點,環視學生一圈,雖說有數十雙眼睛看著你,有人專注的凝視,有人以游離的眼神迴避著你,厲害的是深情以對的看著你,心裡卻飄到千里之外神遊,或是無視於影響別人的逕自聊天,或是按著鍵盤偷傳簡訊,或是偷看著下節即將考試的科目,聽著MP3隔離著你的聲音,這些人都是大冒險家,挑戰著你的反應,一心多用的試驗者。這十幾歲的孩子不需當頭棒喝給予難堪,稍微暗示即會回歸正道,在這些心不在焉的臉孔裡,游離的靈魂中,其實最不忍的是打瞌睡的人,「身體」和「頭」頻頻呈現分離狀態,雖說意志力能戰勝一切,但生理與心理總是有無法協調的拉距,看著不同的睡姿,默哀式的行禮、張眼睡覺和髮絲蓋住臉,這些昏昏欲睡的人,背後總有令人值得同情的原因,讓我不忍喚醒他們。 這個班的這女孩,開學至今,完整的看過並仔細端詳她臉龐的機會不多,她總是在搖搖晃晃之中神遊,萎靡不振,下課後,想要問她,她的臉早已貼到桌面上。連續數週每況愈下,讓我特意核對位置,記住了她的名字,秀華,一個鄰家女孩的名字。 下課後問了班上同學:「秀華生病嗎?怎麼感覺很恍惚?」 「秀華是誰啊!」 我比著座位表上第三排倒數第六個人。 「喔!你說的是阿花啦!」 阿花與秀華差之甚遠,我一時無法會意過來。 「老師,千萬不要叫她阿花,記得叫他花兒,叫她阿花她會生氣喔!」 阿花俗而有力,花兒感覺夢幻不實,這兩者彷彿本土與外來大對決,落差極大。 「老師,叫她花痴她會更高興,高興得動手打人喔!」一群男生的揶揄笑聲在旁湧動著。 「你想害老師,這樣子叫她,她準抓狂。」女生仗義執言的說。 我什麼都沒說,我的沈默反而讓他們有些不好意思,男生自動退了場。 嘲弄別人的快樂寫在這些人的臉上,這是他們的語言習慣,刀鋒相見才有刺激感,感官被訓練有些冷血,刺激與反應的遊戲反應著班上同學間微妙的感情。 我自然知道這是不怎麼幽默的玩笑,一笑置之,花痴這種貶抑的稱呼,同學之間的玩笑,常砍人不眨眼,像一把利刃傷人而不知。 「感覺花兒的精神很不好,」我拗口的慢慢吐出這名字。 「她在打工嗎?家裡經濟狀況有問題嗎?」心中掠過高中女生供養全家五口的畫面,她該不是這種情況吧? 「老師,你想太多了!」這群女生齊聲的說。 「她父母健在,收入穩定」。 「只是她常熬夜,所以精神不濟。」似乎有點同情她。 「這麼認真,精神可嘉,可是本末倒置,讀書效果必定不佳。」我認真的說出我的看法。 「老師,你想太多了!」這群女生再次齊聲的說。 「老師,她熬的是「影片」的夜,不是「書本」的夜。」這回可拉高他們的音調。 「都在看什麼呢?」什麼影片可以讓人如此焚膏繼晷。 「你自己問她吧!」這群女生不好意思說的樣子。 兩三週之後。 下課的片段,路過這個班,看見了花兒完整的臉,一種不曾看過的清醒,帶著興高采烈的神情,幾個女孩窩著一個目標且高聲的談論著,這年紀會圍觀的理由大概只有三種:一是成績的公布,二是特殊商品的分享,三是影藝或運動版的討論,遠看那花花的一大版面,準是盯著影藝版看。近年來,隨著水果報的攻佔,各家報紙的影藝版不斷的擴張,亮麗的照片比任何課程更容易進駐孩子的心,這些人,這些事,不斷的放送,週而復始的出現,不想知道這些八掛消息也難。 後來發覺花兒的昏睡狀態有些週期性,週一是最嚴重,固然假日症候群反映在多數孩子身上,但是她的情況異常嚴重,某些時期會異常清醒,有時又異常昏睡。 隨著遲交作業的頻繁,考試分數的降低,花兒似乎墜入惡性循環的深淵,不斷的虧欠,不斷的還債,以高中繁重的課業,若不再多花點心思,她很可能瀕臨留級的危險。 「需不需要老師幫忙些什麼?」我主動的伸出援手。 「不用麻煩了。」她委婉的回絕我。 直到課程影片學習單,她寫著:「這部影片感覺很悶,都沒有感情戲或戀愛情節,好灰暗,好多的事物要思考,人生快樂就好,為什麼要這麼累!」 她的答案很誠實也很勇敢,但是不夠用心,自然只能低分相待,外加與我談話。 與老師談話,對學生而言,多數視為一種懲罰,認為「老師無事不登三寶殿」,登門之事總是壞事居多。 她坐在我身邊,第一次這麼清楚看到她的臉,清秀的臉撲著厚厚的妝,刻意裝飾的臉有種不協調的美。 我開門見山的問:「你不喜歡我放映的影片嗎?」 她搖搖頭又點點頭。 「我沒看過紀錄片,這些爭取求人權的影片,感覺很灰暗又很辛苦,看了,很不開心耶!」 「難道心中沒有一點點感動或憤怒嗎?」我追問著。 「這些人、這些事都離我蠻遙遠,即使寫下觀點,對我也沒什麼感動,對他們也沒什麼幫助。」她消極的說。 因為圈在自己的天地裡,所以看到弱勢族群的悲苦,難以同情,看到弱勢族群的處境,無法同理,看到不平之事,正義之氣無法點燃。而培養學生獨立思考的習慣,在整個教育體制和社會環境,其實是非常不容易。他們從小就習慣選擇題,被標準答案困住,無法享受開放試題思考奔馳的樂趣,社會環境中的傳媒提供的是新、速、輕、簡的資訊,無法啟動他們深入的動力。 我按按捺自己的失望、難過。 轉而問他「那你喜歡哪一種影片。」 「真的可以說嗎?」 「你還擔心白色恐慌嗎?」我的口吻轉而輕鬆。 「老實說有加分嗎?我的學習單分數那麼低。」 我拍了她的肩膀,表示我的不以為然。 「好啦!我喜歡偶像劇。」 「哪些偶像劇呢?我知道一些些。」 「真的嗎?老師你也看嗎?」我點點頭。 事實上,除了極為少數發人省思或不同樣態的劇集,時間與動力都無法日我浸淫在戲劇的世界,但是孩子喜歡的事物絕不能完全不知。 「我喜歡惡魔在身邊、公主小妹、王子變青蛙、求婚大作戰、花樣少年少女、咖啡王子1號店」她珠連串的說出許多影片,包含台、韓、日的影片。。 「你覺得哪部份好看呢?」 「劇情和男女主角」她不假思索的回答。 「劇情都描述些什麼?」 「就是年輕人的故事,一段愛與冒險,一段愛與信任,王子遇到貧窮女孩,或是公主遇到貧窮男,三角戀、四角戀,總之浪漫、唯美,讓人有童話般的純情想像。」他眼睛發亮的說 「你喜歡這種偶像劇多久了?」 「大概是從小四的時候開始看」我嚇了一跳。 「為什麼有興趣?」 「因為媽媽看我也跟著看,後來則是為了打入班上女生的小圈圈,增加聊天的話題,我才開始研究」 「看完的感覺如何呢?」 「一種飄飄然的感覺」她面帶著微笑回答。 「怎麼感覺你像是在形容吸毒」我沒意思的說。 「老師,你怎麼知道,我是中了偶像劇的毒。」 「所以我喜歡人家叫我花兒,感覺像是享受偶像劇中人物的恩寵。」原來花兒的名字是這樣來的。 「有時我如果鬼迷心竅,就拼命上網搜尋相關資訊,下載影片,一看再看,像是控制不了的癮,為了不讓家人知道,我都在半夜活動。」像犯人般的說出口供。 「所以你來學校都在補眠,所以作業遲交,付出的代價真是不少。」我接著替她補充。 「那看完有什麼收穫呢?」我期待著她的說詞。 「其實沒什麼收穫,只是會讓人想要戀愛,甜甜的,有一種幸福的感覺!」她一副很陶醉的樣子。 「說穿了,你就是跟著偶像劇談戀愛。」 「好像是耶!反正人不癡情枉少年。」 「難道你不曾想看點別的嗎?」我又追問著。 「可是打開電視,不是偶像劇,就是婆婆媽媽的本土劇,要不然就是充滿口水的政論節目,或是整人的綜藝節目,轉來轉去還是覺得偶像劇較讓人有期待。」 說了老半天,這位花小姐依舊沈溺在這美麗的陷阱裡。 但她說的也是事實,台灣的電視菜單非常有限,可怕的是電視提供什麼,觀眾就吃什麼,轉動遙控器,選擇雖多,但收穫卻不多。 「你喜歡吃棉花糖,對不對?」我神來一筆的問。 「為什麼老師忽然問我這個問題,是不是要談「別急著吃棉花糖」那本書,關於延遲滿足的概念。」 「你想太多了!」我搖搖頭。 「我是喜歡吃棉花糖,感覺好像劇中男、女主角在遊樂園約會,共吃著棉花糖。」我快被花兒打敗了,三句不離偶像劇,整個思緒都被虛幻的愛情所蒙蔽。 我們繼續的對話著。 「棉花糖的味道如何呢?」 「甜甜的啊!」 「最後幾口呢?」 「感覺很甜,很膩。」 「想不想再來一支」 「當然不想!」 「你不覺得偶像劇與棉花糖很像!」 「這類的戲劇,就像棉花糖,外表美麗,蓬蓬鬆鬆,但是用力一咬,卻沒什麼內容,淺嘗的時候味道甜美,再嘗時味道依舊,味道的層次沒什麼改變,單純的甜,但是愈吃愈覺得膩,沒有回甘的後勁與深刻。」 「棉花糖吃多了會怎樣?」 「當然會蛀牙。」 輕、薄、淺的戲劇易燃也易燃盡,可是這樣的風潮卻持續引領著孩子。 看似多元的台灣社會,在戲劇文化的表現多數仍舊深度不足,這種趨勢自然影響孩子們價值與思維。 「老師,你的棉花糖理論好特別,好像有點道理。」她慢慢的反思了。 「如果只沈浸在氣氛中,滿足生活中不曾有過的浪漫和幻想,或是逃離現實的殘缺,這種事偶一為之,如果長期如此,你的思考力就逐漸喪失了。」 「其實,同樣是愛,他有很多種課題與面貌,親人之愛、同學之愛、師生之愛,人生不會只有愛情,愛也不可能只存在公主或王子之間,況且社會上有好多可以探討與發揮,關於弱勢族群、教育改革、全球化和新移民等問題,把自己綁在愛情上,失去很多接觸世界的機會耶!」 「我好像真的愈看愈笨,難怪大家笑我是花痴。」花兒自言自語。 「你是否變笨我不得而知,但是變懶卻是事實。」我調侃的說。 「趕快補交你的學習單!戒掉你的戲癮吧!」我祭出追殺令。 對於一個中毒已深的人,改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我依舊期待著,至少希望她是清醒的,所以我常以棉花糖叫著她,有著暗示的提醒。 而她終究也應我的要求寫了關於偶像劇的小論文,一步一步的走出幽室。 這時代的孩子早熟又晚熟,整個社會氛圍與大眾媒體催化他們特質的產生。 從小被媒體飼養長大的孩子,很早學會世故與功力,也很習慣炒作與吹噓的泡沫,純真的熱情提早熄滅,僅有少數節目會以兒童,以青少年,以培養未來公民為價值取向,珍視孩子的成長力,帶著我們的孩子向外看,向上看。 而孩子在浮光掠影、光怪陸離的事物中長大,無奈的接受與吸收,除了鼓勵他們當一個聰明的閱聽者,影響力強大的傳媒,是不是能意識到自身所擁有的權力和責任,在劇集中增添社會意識的元素,傳遞出多元的價值呢? 我深深的期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