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明治
學校和家長會一直存在著一種微妙的關係,就如同財團與執政黨,有著某種互利的默契,然而學校究竟有何利益之處?這種利益大概就是享有受教權的特殊待遇,例如指定教師、班級,獎懲優惠,這些小恩惠讓這些對學校缺乏信心的家長如同握有教育股票,可以視情況釋出,這種隱性的特權現象正在悄悄的侵蝕公平。
他在我的課只有兩種姿態,這種姿態讓我回憶起他的自我介紹,早已透露著些許蛛絲馬跡,他說自己是「動如狡兔,靜如處子」時,我特別觀察台下觀眾的表情,懂的人一陣竊笑,不懂的人一陣茫然,我則是心中竊喜,彷彿如獲至寶,在這種班居然出現這種能文能武的人才,猜猜這是怎樣的班,你猜對了嗎 ? 這是一個特殊的班,但不是美術班也不是音樂班,這是充滿動感的體育班,一群運動細胞發達,不容易坐得住的人所組成的團體,那麼你可以了解剛剛不解的人,其實是不懂他的用字遣詞,而懂的人則是從他的表情得知他在製造笑果。而在這之後我才瞭解他所謂動靜自如的意涵,那就是展現動的時候是嘴巴關不了,上課有說不完的話,靜的時候是呈現休眠狀態,整張臉窩在桌上,睡到口水氾濫成災。
他允文允武的形象保存期限只有一星期,就是自我介紹的那一星期,很快我的夢就破碎了,取之而起的是夢靨的開始。課堂上他天馬行空,東扯西聊,不學無術,肆無忌憚,特愛講一些課堂不相關的事,他的外號「五四三」就是如此而來。他「五四三」的內容都不是很營養,雖說他的干擾有時像窮抓著大人的小孩,不讓人前進,卻抓住部份同學的心,很快他的徒子徒孫就出現,並且延伸出「五四三 1 號」「五四三 2 號」,不過功力都不足以和他相抗衡,他五四三的的發展路徑大概如此,當你講到社會菁英份子,他就說「社經(射精)分子」,講到人權鬥士南非總統曼德拉,他就說「曼陀珠」,這些被他刻意聯想的情節或語彙時常出現課堂上,並讓他露出得意的笑容。他有嚴重的知識貧乏症,八卦附身症,這種狀況讓我忍不住好奇他是如何進來這個學校,這裡雖不是明星學校,但是也不至於沈落到這般水準,基本的能力是必備的,否則怎能熬得下高中苦日子。事實上,他的學測不及五十分,體育班的學科能力的要求本來就較低,因為必須花很多時間在體育專長的練習,雖說專長才是他們學習的重心,但是基本常識也是必要的。
「你的體育專長是什麼 ? 」 他隨口回我:「吊單槓」, 「那你是體操隊喔!」,「當然不是」,我連問幾個專長 — 游泳、網球、國術、田徑,他都搖搖頭,只說自己是十項全不能,然後又嚴肅的說自己是撞球隊,「那你是怎麼進來體育班」,「當然是走進來」,他仍是不改五四三的調性,沒有體育專長如何存在這個班級,難不成是幽靈人口,之後才知道他是寄居在手球隊,因為擔心未來沒有大學可以保送甄試,他跳槽到另一個運動專長 — 國術,但是受不了訓練的苦痛以及教練的要求,他又打退堂鼓,成了班上唯一沒有運動專長的無業遊民,所以才有餘力在課堂逗逗別人,任意揮霍自己的時間。顯而易見,他是來混一張高中學歷。體育班是一個對體育精進的競技場,不想比賽的人待在這個場子的確無趣,可是任由他來混張文憑,似乎對不起其他的學生。
或許值得安慰的是他的穩定個性,穩定的在課堂上與他人聊天,他關心時事,三不五時就把奇聞軼事拿來喧囂一番,越畸形、越有顏色,他說得越起勁,看著他灑落一地的蘋果日報,他有正當的理由成為此報的忠實讀者,因為這份報紙為關於體育的報導較多,我知道他應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有一回他還拿了一則販賣情趣商品的廣告大聲朗讀,企圖要考驗我的容忍度,「原來你腦子都充滿這些東西和畫面,難怪精神不佳,慘遭教練修理,要不要考慮轉行。」他自討沒趣的轉移話題。
當你以眼神示意他收歛行為時,他根本置之不理,或許應該是他太專注於他的聊天,為了保留他的尊嚴,我請他回答問題來回歸正道,答不出時,就在哼哼哈哈之間,勉強默認自己的錯誤行為,為了表示真誠的悔意,他會維持三分鐘的愧疚和悔意,等到三分鐘過後,又故態復萌,然後瞬間變臉,臉部表情轉換的速度和專業,覺得他還蠻適合當演員。這種彷彿玩躲貓貓的遊戲,讓人覺得有點累,好像自已錯置在國中教室。
當他情緒高昂想要上課時,他的五四三特質就會跳躍出來興風作浪,進入無厘頭的嘻笑世界,他的表現有時得到共鳴的笑聲和掌聲,有時遭到沈默的不屑或噓聲,他像是個跑龍套的丑角,把弄著不成氣候的把戲,久了就被看穿、看破了,而我則覺得他是個寂寞的孩子。就這樣玩了幾星期之後,初來的新鮮感隨著熟悉而消失,他像一隻慵懶的貓咪蜷伏在座位,逐漸進入無聲的世界,果真是「靜如處子」!他的累像是玩得通宵達旦的後遺症,可是在學校睡覺沒有家裡舒服,於是他開始遲到,遲到的時間不斷往後延長,從遲到一節課到三節課,詢問他遲到原因,他隨意的說:「沒辦法,就是起不來,三個鬧鐘也叫不醒我」,「那就請媽媽幫幫忙」,「別指望她了,睡得比我還晚。」好一段時間未在我的課見到他,我懷疑他是否不喜歡上我的課,同學安慰我:「老師你不需要自責,你要有信心,只能說你比較倒楣,誰叫你的課在第一節,如果在第三節,包準可以見到他。」但無論如何他第四節一定會趕來,問他為什麼來上課,他說「來上課是為了等下課,還有中午的便當,我喜歡大家一起吃飯的感覺。」,空空盪盪的他道盡他的孤單。
後來他乾脆不來,病假的理由從頭痛、牙痛到腳痛,你可以想像的答案他都使用過,後來居然寫了心痛,心痛的原因是因為曾祖母過世,其實他的曾祖母早已往生,不曾和他謀面的祖先也得浮出檯面來替他圓謊,同學笑他說「為了請假不擇手段,還把墳墓的人請出來讓他再死一次,真是大逆不孝。」
終於撐不住了,休學大概是他盤算已久的計畫,「反正先休了再說,休息是為更遠的路。」他這樣告訴大家。某日在長廊的盡頭,見他沈默不語的聽著一位油光滿面的中年男子訓話:「我好不容易讓你進來這個學校,以你的程度根本摸不到公立學校的邊,你就不能安安分分的待個三年,拿張畢業證書這麼困難嗎 ? 」也許是爸爸心急,在離教室不遠處的地方訓斥自己的孩子,使得在教室安靜考試的班上同學,對於他們的對話聽得特別清楚,有幾個放棄不寫,早已睡著的孩子,因為這聲響而醒了過來,更有趣的是大家像是竊聽上了癮,想要了解情節的發展,摒氣凝神的聽著,我很煞風景的大聲唸答案以分離學生們的專注,他們哎唉哎唉地抱怨我壞了好事。
經過他爸爸強制與師長的輪流慰留,他才勉為其難的留下來。 拜託小孩唸書容易喪失他學習的自發性和自主性,荒唐久了的他想要回復正常,需要更多的力氣。他不是大奸大惡的人,只是常以嘴巴來欺侮人,沒有狠角色的膽量,只是想辦法讓自己舒服愉快,所以不管是努力讀書或是認真練習體育專長,他都熬不過這種苦,一技之長這回事對他太遙遠,最壞的打算是待在爸爸的公司,但是沒有高中學歷似乎太讓父親大人臉上無光。
當孩子不想來學校,對學習失去興趣的時候,他就開始尋找他自已的出路。體育班的學生常因比賽而請公假,有時班上只剩下五、六位學生,人氣不足而顯得意興闌珊,這時候是混水摸魚的好時機,他利用此時蹺課跑去打球,因此被記了曠課,這個曠課讓他面臨退學命運。過去對於請假,他以為自己握有現金卡,沒有知覺、意識的任意支出,等到入不敷出,才了解自己的餘額不足,慌亂的想出各種法子來彌補,可是請假並不是金錢的使用,可以預借再還。放假放久了,像是敗家子散盡了錢財之後,才警覺自己的揮霍,急著計算自己的出缺席時數。學校的出缺席明確記載他的荒於嬉。他問我怎麼辨,同學建議他:「駭客入侵,篡改資料」,我很想殘忍的對他說:「醒醒吧 ! 自己的人生自己要負責。」他認為:「難道學校不能網開一面,給我一次機會,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問:「什麼功勞?」他答:「好歹我爸爸也捐了不少錢,總有派上用場的時候。」
優渥的環境培養他懶散的個性,他的責任感在父母的掩護下一點一滴削弱,他的學習動力在曠廢時日中逐漸消夫,雖然身在體育班,絲毫沒有運動員的活力和幹勁,像行屍走肉的人飄來飄去,他連使壞的動力都沒有,只能像是在戲台上跑龍套的演員,虛晃一招,博君一笑。所有人應該都知道他的背景,他是家長會長的兒子,大概只有我這個後知後覺的老師,完全沒有進入狀況,上課老是糾正他脫軌的行為,還幫他取了五四三的綽號,真替自己捏一把冷汗,我循著回憶的小徑尋找上課的點滴,是否在某年某月某一天說了不得當的話,我心中嘲笑自己沒有做虧心事,幹嘛那麼緊張,其實有時學生轉述上課的話語失了原味,就會讓老師惹上了麻煩,這種前車之鑑,比比將是。
因為他的身份,學校特別謹慎低調處理,深怕得罪人,有錢人的氣焰,再加上地方民代的草莽氣,若是惹上了恐怕也是有理說不清,家長是學校教育的合夥人,善用家長的社會資源可以教學相長,過分依賴家長會的資源則要背負「拿人手短,吃人嘴軟」的包袱,事實上學校和家長會一直存在著一種微妙的關係,就如同財團與執政黨,有著某種互利的默契,然而學校究竟有何利益之處?這種利益大概就是享有受教權的特殊待遇,例如指定教師、班級、獎懲優惠,這些小恩惠讓這些對學校缺乏信心的家長如同握有教育股票,可以視情況釋出,這種隱性的特權現象正在悄悄的侵蝕公平。學校的兩難是既想維持公平正義的制度,又擔心因小失大失去重要資源, 正義與利益的拔河,考驗學校能否以公平的標準去對待每一個孩子,學校與家長會彼此之間如何維特一種清明關係,也考驗著領導者的人脈學與政治智慧。
熟知內情的學生問我:「老師,你希望下學期再到他嗎?」我不置可否:「我當然想看到他,但不一定要在學校看到他。」
這學期他嘻皮笑臉,小丑跳樑的樣子又再度回到這個軌道上。 班上學生說:「有個有錢有勢的老爸真好!」,他們明白法外開恩,起死回生的理由是什麼,同學一方面羨慕他有著「天塌下來有人頂著」的勢力,一方面又不屑他的公子哥兒的氣息,有人往他這邊靠,希望沾點餘蔭,有人則不屑這種特權分子。
這學期的課堂活動進行自我探索主題時,我要求學生藉著圖像來銓釋自己,當每個人都認真的作畫時,他畫了有一幅有著街頭景象,佈滿百貨公司「 腥光三越 」、「 精滑城 」,他告訴我不要想歪了。看著他的作品,讓我感覺「五四三」真的回來了。
我心中想著「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句話,誰是溺愛他的共犯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