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惠真
二月一日
上午在陽光國小和前任校長辦完交接典禮，傍晚學生家長會就設宴表示迎接。宴中，熱心的陳媽媽立刻給了我一個難題，希望我一定要儘快解決一位不適任教師 --- 小南老師。家長會長雖然幫我解圍說：
「林校長剛接任，我們就給她壓力，會不會太急了一 點兒？」
可是其他的委員都跟著起鬨，你一句我一句的，幾乎異口同聲的說：
「我們實在忍耐太久了，根本忍不下去了！」
大家還不斷戴我高帽子，說我是一位出名有主見和有魄力、很愛學生、很重視學生學習權的校長，所以在得知我要來接任之後，大家都滿懷期望，相信我一定有能力處理這位老師。
看到大家那麼期待的眼神和詞情懇切的述說之後，我只好說：
「等我回學校仔細了解狀況以後，一定會盡力！」
於是大家夥兒就推派陳媽媽做代表，密切關心這件事的發展。
二月二日
今天一早， 我到學校之後，看到陳列在校長室入口處，懸掛全校人員的人頭照片，覺得小南老師看起來很面熟，於是立刻調出她的人事資料，一看！原來是我就還就讀台北市國小的時候，曾在那所國小任教過的老師。
我心想，在這裡遇到小學時候的 老師，原是一件美好的事，理應以老師之禮來禮遇她，可是卻因為她的不適任，卻得要殘忍的逼退她，對小南老師來說，歷經了幾任校長，都安然度過，如果最後卻讓她學生輩的校長給逼走，真是情何以堪？ ……
二月三日
今天召開行政會報，在聽取各處組的工作報告之後，我就指示各單位開始擬定開學後的各項計劃。會後，我請處主任和教學組長留下來， 談談小南老師的問題。主任們敘述她真實的狀況，大致和家長描述得差不多。
原來 小南老師是在民國三十七八年間，頂人家的缺，從大陸隨部隊來台灣，所以年齡至少少報了十歲。這時候應該已經超過七十歲，但身分證卻只有六十一歲。她就住在學校活動中心大門前面的公寓，每天從側門進出學校，還相當方便，只是她已經老態龍鍾，都快走不動了，每一節上課，從鐘聲響開始從辦公室扶著牆壁走，走到活動中心二樓的教室至少要花 15 分鐘，而且有選擇性的重聽現象，想聽的時候都聽得見，不想聽的時候都聽不見，妳說東她說西，完全無法溝通。
好幾位主任都在師專一畢業就派到陽光國小服務，她們回憶，這位老師平日和同事相處，並不是一位很挑剔的人，但大家都傳說她的年齡是假的，除了鄉音很重之外，早年在出勤和教學上，大致上還說得過去，只是最近十幾年來，動作越來越緩慢，尤其一次車禍之後，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學生和家長不斷的提出抗議，學校也不停的處理，但就是拿她沒辦法， 連找她先生勸她也都沒用。
教學組長拿出學生的問卷和前任校長呈報教育局被退回的一大疊檔案，我大概翻閱了一下，看到小朋友童言無忌、天真無邪的話語，實在感到很心酸，例如：
「人家最喜歡的美勞課又泡湯了！」
「老師是智障」、「白痴」、「呆瓜」、「老人痴呆症」、「聾子」、「肢障」、「窩囔廢」「瘋子」、「瘋癲」、「老番癲」 ……………. 。
「老師都自言自語，說什麼只有她自己知道！」
「老師上課都一直說，一直說，聽同學的姊姊說，她都是在說車禍、當兵什麼的，可是誰也聽不懂，好煩喔！」
「我 都不懂 老師到底是在教什麼，也不知道要上什麼課？」
「每次準備的東西都沒有用！」
「每次來上課都不知道要做什麼？」
「上課的時候，我們只好自己玩，有 時候 老師都不管，可是有時候凶起來，會嚇死人！」
「我早就聽哥哥說過這個老師，我又遇到她，真氣死人！」
「媽媽一聽說我們班的科任有小南老師，就說：真倒楣！一定要和家長連署把她換掉才行，可是現在為什麼還是她？」
「我們能不能不來上美勞課呢？」
………………………………………………………
看了資料之後，我非常的苦惱，前任校長篤信佛教，非常的仁慈，都曾向教育局呈報好幾次小南老師的不適任，足見她不適任的嚴重性。可是每一次學校呈報到教育局，據說小南老師都用她黨政方面的人事關係給擋了下來。
二月二十七日
從家長歡迎餐會之後，陳媽媽天天都來學校表示關切，並查詢我處理的進度。開學之後，家長和學生發現小南老師還在上課，也不停的打電話來抗議。
為了早日了解全校狀況以及失聲的需求， 從開學日開始，我每天 安排和 老師分批午餐約會。
今天輪到科任的時候，我一看到小南老師就起身說：
「小南老師！您是我讀小學時候，雙雙 國小的 老師，我記得您耶！」
小南老師卻說： 「別跟我攀什麼師生關係！我告訴妳！我是陰溝裡的石頭，又臭又硬，我發誓要和陽光國小共存亡！誰敢叫我退休，我就跟他沒完沒了！如果我在這裡，妨害到妳的前途，妳告訴我好了！」
可見她心理很明白，也知道我是雙雙國小的學生，她早就心裡有數！也因此，我對小南老師的問題，陷入左右為難的窘境。
三月一日
開學之後，小南老師還是每天都會出狀況，告狀的事層出不窮，有的家長乾脆質問校長，到底什麼時候會處理好小南老師的事！
於是我只好直言不諱的告訴天天來校長室的陳媽媽說：「恐怕光靠學校的力量是無法處理的，因為法令規定，學校頂多把她問題向上呈報，讓教育局以人地不宜的理由給予行政調動，即使教育局願意處理，也只是把問題踢到別的學校去而已！唯一的法子，就只能勸她提前退休，沒有別的速成方法！」
家長委員都知道前任校長呈報過教育局多次，都沒報成，所以有的開始迫不急待的去找民意代表。
三月二十日
今天教育局主管科打電話通知我，有議員正嚴重關切有 關小南 老師的事，建議我要準備一下，到時候要好好的應對。
三月二十七日
今天駐區張督學來校做例行性視導，我趁機把小南老師的問題向他報告，他到辦公室門口探望了一下，就很仁慈的對我說：
「看起來還年輕嘛！栽培一位老師不容易喔！」。
我想督學一定把小南老師想成一 般的不適任而已！ 因此，我就拿學生的問卷給他看，他看了之後，就再到辦公室，走到小南老師面前，因為小南老師的辦公桌附近正好擺了一個兵乓球桌，張督學想邀她打桌球，結果小南老師語無倫次的答非所問，於是張督學決定第二天來看她上課。我就到教室，親自把這訊息轉告小南老師，請她準備一下。
三月二十八日
今天，我陪張督學去看小南老師上課，上課鐘打了約 15 分鐘，我們才啟程到教室去，到了教室門口，發現整個教室亂哄哄的，學生跑來跑去，小南老師站在黑板前，很大聲的講話，但是，幾乎沒有學生在聽。
小南老師一看到我們，就開始發圖畫紙給學生，學生拿到圖畫紙大概不知道要做什麼，所以又亂起來了，有的自己亂畫，有的拿起來折飛機，丟來丟去的，我們靜靜的看了大約 15 分鐘，張督學就說：
「不用看了！真的不行！一定要盡快的處理才行！」
於是督學就回去寫報告，說要建議教育局專案處理小南老師的問題！
督學走了之後，局裡又來電話說，下午議會開始質詢有 關小南 老師的事，我立刻向長官報告，早晨督學來看小南老師上課的實情，順便請長官幫忙處理。長官指示說：「真的不行，就以年終的考績方式來處理啊！」
四月七日
今天剛放完春假第一天上班，我立刻召集學校一級主管、教學組長以及教師代表來開會，共同商討對策。大家對以前處理小南老師的經過都比我更清楚，所以認為教育局不可能會有動作的。於是，人事就拿出相關的法令，供大家參考。
大家熱烈討論之後，我就裁決： 「原則上，我們以同事愛為出發點，把大家的意見，以條列的方式記錄下來，並把依照法令相關處理的法令也列出來，再把上級對不適 任 老師可能處理的辦法作為結論，最後站在同事互相愛護的立場，給予誠懇的建議。」
寫好之後，由我送到她家，親自遞交給她，因為口頭的溝通困難，不得已，只好用書面通知給她，一方面表示關心，一方面讓她清楚的知道，可能的結果將會是怎樣，讓她心裡要有所準備，以免到時候會措手不及。
四月八日
今天，人事主任送來整理好的會議記錄。
會議記錄除了據實寫出大家對小南老師關懷的發言之外，也列出「可能的處理方式」包括：
1. 「行政調動，調到他校服務」。行政調動通常都調得很遠，因為小南走路不大方便，所以調離陽光國小，對小南老師上下班一定很辛苦。
2. 「送教師研習中心再進修」。教師中心在陽明山上，這樣，路會更遙遠。
3 「考績丙等」。不但沒有考核獎金，如果連續兩次丙等被免職的話，更會影響退休金。
看了會議記錄之後，幾位主任都主動要陪我去她家遞送。小南老師的獨子已經成家常住在美國，家裡只有兩老，師丈也是 國中 老師，早就退休了，當天也在家，我們說明來意之後，把會議記錄遞給她，就告辭了！她也很客氣的請師丈送我們到樓下。
四月十二日
昨天下午，我公出到校外開會。今天，我一進校長室不久，教務主任和教學組長就一同走進來。他們說，昨天下午，校長一走，就有十幾位市議員同時來學校說要看小南老師上課，於是教務主任就帶著他們去教室，他們都只看了一會兒就一個個的都走了！
才剛講完，郵差便送來一封限時掛號的信。我打開一看，赫然是小南老師自己親筆寫的退休申請書， 真把大家給嚇了一跳！
於是一件懸宕多年的不適 任 老師案，就這樣解決了！
我們猜測：
小南老師應該是看過校長和主任們送給她的會議記錄之後，又看到那麼多市議員來看她上課，把她嚇著了！她一定想：如不趕緊提出退休，被教育局依照法令來處理的話，就會很糟糕！所以才會連夜寄出退休申請書。可見她腦筋還是挺清楚的呢！
六月三十日
今天在結業典禮中，安排全校師生都在操場上歡送小南老師的榮退。
典禮中，由教師代表簡述小南老師數十年對教育的貢獻，接著同事送紀念品、學生獻花和卡片給她之外，學校和家長會也合製一面匾額，感謝她對陽光國小的貢獻。今天小南老師特別穿著一件很整潔但不大合身的衫褲裝，不過神采奕奕，神情也顯得非常的高興。
會後，主任們搬著匾額，我幫著拿花束以及禮物，一起陪她回家。到家裡，她還請師丈幫忙倒茶請大家喝，我們坐了一會兒，特別請師丈照 顧小南 老師，並邀請小南老師和師丈隨時來學校，小南老師很高興，還說，她要永遠守護陽光國小。主任們和我都好感動，也好心疼！雖然小南老師晚年因有病不自知而誤人子弟，但一位的教師勇者的形象，仍鑲印在我們的心版上。
想一想
• 學生上小南老師的課時，他們喪失了什麼人權？
• 本案例，誰在為學生爭取應有的權益？
• 本案例的處理，延宕這麼多年，誰在阻礙兒童人權的伸張？
• 如果您的孩子，遇到這樣一位老師，您會採取什麼行動？
• 如果您服務的學校中有不適任教師，而您也是教師評審委員之一，您會維護學生權益還是同事的權益呢？
• 知道，台北市目前對不適 任 老師的處理，有哪些法規可以運用？
檔案下載：
附錄一(臺北市政府教育局審議不適任教師評鑑小組設置要點)、
附錄二(臺北市政府教育局審議不適任教師作業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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