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明治
那一剎那發生的太快,來不及去阻擋,他的嘴就這樣貼到我的唇,這個強吻的動作像個陰魂不散的鬼魅,一直跟著我,丟也丟不掉,那個定格始終在我心中過不去,即使撕了照片,毀了底片,我心中的照相機始終紀錄著這一切。我害怕每次與他碰面的機會,常生活在焦慮中,甚至害怕別人靠近我,男人冷不防的動作都會啟動我疑神疑鬼的神經。
頂著酷熱的陽光,看著貼在學校門口放榜的紅單,努力搜尋著心目中的名單,反覆的找了好幾回,始終找不到她的名字,心中有些許愁悵,以她的資質不應該榜上無名,進不了大學之門。就這樣,一向活在人群之中的她,成了失蹤人口,刻意不和外界連繫,選擇人間蒸發,這種反常的怪異行徑,一直令我納悶,這個存在我內心許久的疑問,直到三年後我才解開謎題,透過別人輾轉得知這件讓她人生打結的事。
這個已經成為大女孩的過往心情如同影像般的存放在我的腦中。
緩緩的倒帶放映,還原真相。
X X X
體育課是唯一可以走出戶外,享受陽光,享受自在的短暫時光,對於苦悶單調的日子有著重要的調節作用,這是男孩子的天堂,卻是我的地獄。我不是一個喜歡上體育課的人,我不喜歡肢體碰撞、野蠻粗魯的籃球,不喜歡單調乏味的跑步,更害怕溺在水裏的游泳,我幾乎想不起來體育課上過什麼,留下什麼樂趣,我們總是一群女生在旁邊聊著天,挨著緩慢時間的流逝,等老師來驅趕。
但是這學期不一樣了,我開始期待體育課,不能否認,老師是我改變最大的因素,這學期的體育老師像個鄰家大男孩般親近隨和,青春有活力,於是我的視線常會停留在他的髮型、示範的動作和明亮的服裝,不同於班上男孩的幼稚,他散發著一種很 Man 的味道,我一直容易被有才華或才氣的人吸引,那個我們到達不了的境界,由他們來幫我們展現,除了羨慕還有著崇拜,他不像影視名人遙不可及,他鮮活的身影和具體的氣味充滿在周遭。後來察覺自己對他有著莫名的迷戀,因為逃避現實而產生的精神依附,這種迷戀究竟是喜歡還是欣賞我從不探究、正視,直到得知老師已結婚並且育有一子,維持著一段時間的青春幻想夢才甦醒,雖有著淡淡的失落感,但是對他的想望從此破滅。
那一次二千公尺測驗,不知怎麼了,跑著跑著就昏倒,隱隱的感覺一群人圍繞在我身邊,等我打開眼睛,老師是第一個進入我剛回神的意識的人,我不好意思的看著他,他問我:「還好吧!」於是我被送往保健室休息了一陣子,眼睛直直的看著白白的天花板,心裡卻一直重播著剛才的畫面,想著想著我的臉竟然熱了起來。在這之後我們的關係有些許的變化,他關愛的眼神會駐留在我這兒一會兒,對於一個身體虛弱的人,我的存在對於他有著一種危機意識,他必須承擔某種風險,萬一我在課堂上有了狀況,他都必須適時處理,所以他對我的噓寒問暖我不作他想,因為那是基於老師的職責。
那天的天氣似乎在和我開玩笑,放學時搭上公車還一片晴朗乾爽,下車時卻傾盆大雨,我用書包快速的頂著頭,急速的往前跑,卻聽到有人在後頭喊我名字,原來是體育老師開著車,他按了兩聲喇叭作勢要我上車,我不假思索的跳上車,全身濕透的身體讓我有些發抖,他拿了一件衣服為我披上,我一度為他的相助和體貼而感動,我不知道那樣的氣氛和情境正在把我推向危險,有些事正預告著未來。
好多事是需要醞釀,就像信任,一次一次的接觸,讓我逐漸建立信任和安全,信任他是一個好人,不會因為環境的變化而失去了心中的分寸,誰會懷疑老師是個壞人,搭便車的事我沒有告訴同學,害怕同學吃味的嫉妒我享有恩寵的特權,或讓人誤會成師生戀。我喜歡光明正大的戀情,不喜歡偷偷摸摸的感覺,光是這一點我早就把老師判出局,更何況他已有小孩。
在這之後我又搭了幾次便車,直到有一次被小慧看到,她吃醋的說 : 「老師為什麼對你特別好」 , 我理直氣壯的說:「有嗎?老師對每個人都很好」,小慧則進一步的問我 : 「難道你對人家有意思,你不知道他是爸爸級的人嗎?千萬不要和他傳曖昧。」也許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開始意識到她所提的問題,我告訴自己:「下次一定要婉拒。」可是當一次次的機會累積成習慣,耍從習慣抽離是有點難,才想對老師說不再搭他的便車,我還沒開口,老師就先聲奪人的說:「我正在學攝影,你可不可以當我的模特兒」我則說:「因為要準備模擬考,可能沒空」他說他是一個可以等待的人,我認為可以找別人,他正經八百的說:「我認為你比較上相」,他的邀約我沒有認真的想像,但有些霧裡看花,看不出真貌,看不出他的用意,不知道攝影原來是個餌,更不知道這是某種試探和暗示。我沒有明斷的拒絕是因為後來看了他的作品,虛榮作祟讓我有所心動,想著當上女主角的美好,另者為報答老師,因為自己搭便車,欠了他一分人情。
就在某個星期六我翹了補習班的課,不想對媽媽說這件事,狐疑的媽媽老是問東問西,我好生壓力。在那個常碰面的站牌,我獨自坐上老師的車,一路上老師想辨法逗我開心,希望讓我放鬆,讓表情輕鬆自然,但不知怎麼我始終有些緊張。到山上相機喀喀的拍著,大概拍了一百多張,告了一段落,忽然一剎那,老師停下了工作,用力的抱住我,我被他的身體、嘴唇整個被包得密不透風,彷彿吸血的水蛭在我唇間滑動吸吮,那個我最嚮往的事提早來臨,而他並不是我所期待的人,我很清楚欣賞不等於喜歡,喜歡不等於愛,愛不等於兩情相悅,可以任意被冒犯,我那句「老師請你不要這樣,我不喜歡這樣子」花了好多力氣和勇氣才吐出來,我心慌的哭了,大喊著我要回家,我抽搐的身體和決堤的眼淚讓老師亂了陣腳。我一路低頭沈默到家,小心翼翼保存的吻就這樣被奪走,被一個不該的人奪走,甚至覺得被陌生人奪走都可以,可以永不見面,然而我所信賴、尊敬的人怎可如此冒犯我,這種以愛為名的攻擊,違逆師生倫理,怎麼就這樣發生了。人的心中都躲著一頭慾望的野獸,這頭野獸控制不了就會出來攻擊,即使老師也不例外,但是我希望老師是神聖的,如果連這麼單純的地方都無法信任,那麼還有什麼地方是值得信任,我對人性感到失望和質疑。
那一夜我躺在床上,一直對著家裡的天花板發呆,回憶不斷竄起,那一天躺在保健室的情景,同一種注視的眼神,卻有著兩樣心情的對比,猶如天堂墜入地獄。我的手機不斷傳來老師的簡訊,刺激我去回憶想像白天的事情,他讓師生感情就此變質。
被騷擾之後,他變成全世界我最厭惡的人,這之前他還是我最敬愛、尊敬的人,為何這樣一個動作就推翻了整個世界的美好。
在那個事件之後,他的態度感覺不像成人,像是做錯事而慌了陣腳的小孩,他的確做錯事,這件事可能影響他的信譽,學生的敬愛,他的婚姻。他不斷的道歉,他儘量使出最大的誠意和善意,為了把自己的行為合理化,甚至對我說「老師喜歡你,我們可以私底下維持這樣的情誼,當我的小情人。」我還是不知道當時老師為什麼要那麼做,究竟他是臨時起意還是計畫行事,「情不自禁愛上你」的理由我無法接受,男人究竟有多少的情不自禁,我只是一個小女孩,我不懂男人,如果今天他只是一個朋友,做了這樣的事,頂多當不成朋友,但是他的老師身份,終結我對老師的尊敬,逼迫我以有色的眼光去面對人群,防衛男性。
我懂得老師的擔心,老師害怕的是我將強吻事件宣傳,毀了他的名聲。於是他變成平凡人,卑屈的乞求原諒,如果得到我的原諒他就可以心安理得,我該不該原諒他?或者讓他得到教訓,受到該有的懲罰?「寬容別人究竟是救贖自己還是縱容他人」,我仍舊無法想通。他不斷的放下姿態和我溝通談判,希望可以將我的嘴巴封住。解釋多次之後我一直沒有反應,大概是我敬酒不吃,吃罰酒令他不悅,他的騷擾尾隨著,後來開始在課堂上刻意的叫我,祈求有些許的互動或逼迫,我始終不回應,我怕回應後又會有其他問題,我有什麼能力和他的權力角力,沈默是最有力的吶喊。
我不是一個容易想得開的人,那一剎那發生的太快,來不及去阻擋,他的嘴就這樣貼到我的唇,這個強吻的動作像個陰魂不散的鬼魅,一直跟著我,丟也丟不掉,那個定格始終在我心中過不去,即使撕了照片,毀了底片,我心中的照相機始終紀錄著這一切。我害怕每次與他碰面的機會,常生活在焦慮中,甚至害怕別人靠近我,男人冷不防的動作都會啟動我疑神疑鬼的神經。於是那陣子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努力念書,試著遺忘這段不愉快的回憶,爸媽以為我很認真,可是成績每況愈下,他們始終不清楚我的問題,我不願告訴他們,讓他們擔心我或者把事情鬧大。一直想要找個人講,可是一想到可能弄得人盡皆知,流言四起,我實在無法承受「人言可畏」的二度傷害,說不出的苦,只好往肚子吞。有時不甘心想要舉發他,但是我害怕別人的閒言閒語,害怕調查,把回憶重演一次,那個陰影還是跟著我,即使認真讀書,還是無法定下心來,我心中有種難以超越的障礙。
我也檢討過自己是否有過暗示的行為讓人誤解,我的單純是否造就別人的想望,這時候我會責怪自己的不是 ; 我也曾消極的告訴自己:「被吻不是什麼大不了事,同學之間早已有接吻的經驗」 ; 我也消遣自己:「你應該長得不錯,所以老師才看得上你,對你上下其手」,我用各種理由來說服自己。這些情緒不斷交錯在心中,然而不論那種赦免的理由,還是無法原諒老師。有些回憶怎麼洗刷也刷不掉,留在我唇上的吻可以擦掉,可是他那種驚慌害怕卻丟不掉,他讓我失去清明的心,讓我無法沈靜,我的好成績不斷下降,我心中有些怨,有些恨,我像是一個懷孕的婦女,孕育著我的仇恨、我的偏差,昨日喜歡的食物,喜歡的氣味,可以因為身體的改變,賀爾蒙的作祟,而變得噁心厭惡,他令我作噁,我不斷的在日記上咒罵他,甚至把他的名字貼在板子,不斷用飛鏢射他,一消心頭之恨。然而我還是無法專注,無力感迷漫且癱瘓我整身,一度以為自己憂鬱上身,我不知道有一種痛是說不出來,它慢慢的侵蝕你。好友欣欣見我如此眉頭深鎖,沒有食慾,一度以為我得了憂鬱症。她在我面前立下毒誓絕不洩密,我才告知她這件事,我似乎強求她來背負我的壓力,她主張告訴師長,免得有下一個受害者。我沒有勇氣去承擔揭發後的效應,學校、父母、同學的反應,對我而言,即使委屈滿懷,煎熬折磨,名譽仍勝過於一切,我決定把它隱藏在心中。
時間像烏龜般爬行的緩慢倒數,什麼時候脫離他的視線範圍比大學指考還要重要,我始終以沈默來表示消極抗議,直到畢業。那一學期我的體育成績,創下有史以來全班的新高,這是道歉的贈禮,他所彌補我的只有廉價的分數,但是誰在乎這個分數。畢業是那陣子唯一讓我開心的一件事,終於不用再接觸他的眼神,不願有任何回憶與他沾上邊。然而被人性騷擾的傷害是這麼久,這麼遠,尾隨久久不願散去,不知道什麼可以彌補我的痛楚,我只希望將來有個人能帶我走出這個風暴。
X X X
創傷如此頑強,不曾消失, 傷口不是不存在,只是被掩飾,有些後遺症是慢慢浮現,以包裝過的面貌出現, 我的學生,相信她會勇敢的走出黑暗,但不知需要多少時間。她的故事使我想起常盤貴子、織田裕二所主演的日劇「白晝之月」,內容探討的是被性侵害女性的心理創傷與治療,靠著愛的救贖才逐漸走出生命的幽谷。白晝之月,白天的月亮,它的存在常被明亮的陽光所遮掩,非常容易被忽略。但是它是如此真實而明確的在天空中,就像每個人心裡不可碰觸的灰暗記憶,藉著不去回想、不去追問,隨著歲月的消逝,極力使灰暗記憶慢慢消失,或是讓它沈入深深的海底永不開封。但是又期待鎖在神秘的盒子裡的灰暗記憶能夠被救贖的天使溫柔的的開啟,以他神奇的魔力量解救陷入深淵的人。
面對生活中以不同形態和方式出現的狼,我們該教會孩子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