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明治
該說周唯安敏感或是其他人麻木不仁,當大多數人為了求生存,被環境的異常磨練降低標準,而保有本能的人,敏感的要求就成了高標準,落得自討苦吃,把自己陷於痛苦的深淵,而我們這些容忍的人則縱容不合理的事一再發生,成為惡化環境的共犯,能說他的敏感是種錯嗎?該說他是不妥協的勇士還是無法認清事實的愚人?
在我百年樹人的旅程絕對忘不了這棵樹,他是樹林裡一顆常讓自己窒息的怪樹,他是如此與我相見,讓我第一次在自己的課堂上感受到恐懼,以這樣的方式刻在我的心上。
依照我的教學慣例,新學期的第一堂課每個人都要自我介紹。我剛目送著前一個學生下台,這個男孩抬起他那清秀蒼白的臉,沒有初次見面的羞澀與稚嫩,開始侃侃而談:「我長得像日本人,那個瀧澤秀明吧 ! 不用竊竊私語,直接說出來吧!我並不喜歡他,但是感謝他讓大家記得我,我叫周唯安,很高興和大家認識,相信可以和大家相處融洽,我的興趣是畫畫還有撞牆」,大家還置於他介紹的氛圍中,誰知他竟轉頭直接對著黑板撞頭,接著又朝著講桌撞,這個動作來得太快、太突然,我還來不及阻擋,他的額頭已紅腫,然後說了句「真舒服,你們要不要試試看」我被怔住了,大家剛剛的笑聲頓時凝結,大家錯愕的互相對望:「這是表演還是嚇人?」我急著問他:「你的頭還好嗎?」他愉快的回應:「老師不用擔心,我有特異功能,你們驚異的表情讓我很有滿足的快感」,「謝謝你驚人的介紹,希望你的頭沒事」我匆忙結束尷尬的場面。擔心之餘,我揣測著他背後的動機,這般目光吸引法,是作秀或是自殘?看他微紅的額頭怎可能不痛,他送給我的見面禮宣示著什麼呢?
這個蒼白少男,神似日本傑尼斯旗下的藝人,長得十分俊秀,前面總有一撮頭髮來遮住他的臉,隱藏自己的心事,散發著憂鬱,他不笑的時候有些陰冷,像日劇人間失格的偏頗少年,然而如果不是籠罩在憂鬱情愁時,他的笑像孩童般稚氣純真,迷人的笑容大可成為少女的殺手,只可惜他的行事作風過於怪異,使得那張上帝精緻刻畫的臉龐無用武之地,難以擄獲人心。從來沒有人會在初見面時,以這種驚世駭俗的方式來介紹自己,讓人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教過巨無霸的惡漢人物,教過尖酸刻薄的無理小子,這些所謂「頭上長角」的人物,他們的攻擊的行為都是有標的,以討厭的人為目標,只要不還擊、不回應或是閃避有方,很快就沒事,換言之,只要讓他自討無趣便會作罷。他,不一樣,他不攻擊別人,但是自我傷害,冷不防就把頭一撞,你不知道什麼時候他會展開行動,他自稱是暴力美學,令人提心吊膽,無法即時阻擋他的行為,或者處理他的脫稿演出,他倒是強迫了我練習眼明手快的功夫。
第一節的震撼彈或者說這個煙幕彈,讓我一直保有警覺性,謹防他的自虐行為,上課時我會特別注意他的一舉一動,為了不使我的意圖太明顯,常用快速的眼神掃描他。在第一次的驚人之舉後,他像是隻蜷伏的貓,在位置上專注而安靜的聽課,偶而會整理毛髮,畫張不知名的小畫,就這樣相安無事幾週之後,有一天,他忽然舉起手,問道:「老師,你可不可以不要使用麥克風」我認真的看著他:「你是指這堂課還是整學期都希望我不使用麥克風」他堅定的回應:「我希望整學期都不要使用麥克風」我疑惑的看著他:「為什麼?」這個男孩說著:「我喜歡聽人聲,不喜歡加工的聲音」,我看著他:「很抱歉,恐怕要讓你失望了」,我開始解釋為什麼使用麥克風的原因,他擺著煩躁的臉看著我。
他遮住耳朵,面部表情因痛苦而扭曲的表情,更加深我的罪惡感,也想不要使用麥克風,使聲音表情更加自然真誠,背個麥克風在身上,身體的磁場被破壞,拿個麥克風站在台前,像個沒人理的走唱歌星,沒有人聆聽你過氣的聲音,真是令人有點感傷。我也想原音重現,但聲帶經過多年的磨損就像聽久的錄音帶,滋滋渣渣,使用不當、維護不佳的狀態,讓我失去清澈的音質。如果一天的第一節,或許剛開嗓可以勉強不使用麥克風,然而下午的課,聲帶早已歷經滄桑,大概沒有本錢不使用麥克風,除非我想測驗聲帶的極限。對於他的挑剔,我真誠的接受,雖然深知聲音是個重要的表情,表現過於平鋪直敘就像催眠曲,不搵不火之後就會讓學生不支倒地,過於尖銳高亢的音調容易產生壓力,但是聲音的表情如同技法需要練習,抑揚頓挫的掌控都需要活力支撐,我那過勞的聲帶可能難以起死回生。
不過,我還是為了他買了一支價值不菲的麥克風,希望可以改善我的音質。
某天,他又舉起手,慢慢的說 : 「老師你好吵,感覺好像噪音,你可不可以小聲點。」雖然現場被學生糾正的感覺有點刺刺的,他的勇氣可嘉,我馬上說聲對不起,調整了音量,就在我調整的當下他又撞頭了,「老師你不用緊張,這是我清醒的方式。」他如此反應,很難不被他影響,牽動老師心情泰半是學生的表現,除非你把這個職位只當謀生的工具,否則你的喜怒哀樂都是以學生為圓心,向你的生活擴散,即使修行這麼多年,下了工作,離開了學校,這些既像天使又像惡魔的學生,不斷的附著,很難不想他們,所以對於他所說的噪音,其實有著小小的傷心。我該不會成為他潑婦罵街的想像吧!
我細細的思量,所謂的噪音是指人所不喜歡、覺得不悅耳或音量過大,會危害人體健康的聲音,樂音與噪音之間並沒有明顯的界線,視人而定。如果聽不進老師的教誨,再多的金玉良言都是刺耳的噪音,如何讓學生覺得上課是一種享受,而非度日如年的凌虐,這是教師最大的挑戰,也是永遠必須成長的地方,感謝他的搏命演出,讓我省思教學的不完美。
他對聲音的要求有點近乎神經質,所以他的焦慮不安顯然和聲音有直接的關係,日後上他的課,都會先行詢問他對音量的接受度並且力求教學生動活潑,同學則認為他是個瘋子,無須遷就他的吹毛求疵,學生們說:「想要安靜的環境就請他移民到國外,這就是台灣,永遠吵吵鬧鬧,安靜不下來的地方。」該說周唯安敏感或是其他人麻木不仁,當大多數人為了求生存,被環境的異常磨練的降低標準,而保有本能的人,敏感的要求就成了高標準,落得自討苦吃,把自己陷於痛苦的深淵,而我們這些容忍的人則縱容不合理的事一再發生,成為惡化環境的共犯,能說他的敏感是種錯嗎?該說他是不妥協的勇士還是無法認清事實的愚人?
相處一段時間才發覺,周唯安的噪音敏感症是有週期的,只要是考試頻繁的日子,他的噪音敏感症就容易犯起,就像那些風濕症者敏感於氣候的變化,壓力越大,他就越挑剔音質、音量,有幾次麥克風調節不當,一上插座那種欲置人於死地的聲音,讓他面部表情扭曲得不成人樣,我似乎看到孟夏克那幅吶喊的名畫,扭曲變形的晝面像如同他反應的一張臉。
下課鐘響,我的麥克風還未關機,另一頭的學務處早已取代之,大力的放送交代事項,聽著教官說著「請各班班長快速、火速,即刻、立刻到學務處前面集合」我的小麥克風不敵大放送器,只好無可奈何作個表情示意讓學生下課,這樣的干擾身心到底是屬於幾分貝的迫害程度,大概沒有人會去測試。也許是本校地理位置極佳,夾雜著電子音樂的傳統式婚喪喜慶,廟中的祈福誦經,彷彿地震般的捷運施工機器鑽動的聲音,不定時的環繞著我們,而今天第四節接近用餐的時間,小販的叫賣聲「芋粿、紅龜粿」畫過沈寂的教室,竟然贏得大家一致的莞爾一笑,直喊肚子餓,這是孩子第一次能對噪音的反感化為一種平靜。
老師的麥克風,每天例行性的報告,街頭小販叫賣聲,汽車防盜器被觸動的警報聲,電子花車俗豔的聲音,我們在例行性的循環噪音裡學習容忍與適應,過了一段太平日子。
直到世紀大噪音的來臨,全班似乎得了噪音躁鬱症。
三合一選舉前一個多月,有些參選人為了打開知名度,宣傳車穿梭大街小巷、從早到晚放送。「登記第一號的候選人李乂維,誠懇踏實,為大家做事,望你牽成」「叭叭叭 .. 鏘鏘鏘 . 凍蒜 .. 凍蒜」這一堂我已停下不知幾回,這種禮讓是迫於無奈,這些噪音不僅以無限大的聲音放送,外加敲鑼打鼓,鞭炮聲連連,選舉大拜拜仗勢,唯恐天下不知,唯恐天下不亂。就像今天麥克風有點不聽使喚,一插上去滋滋吱吱叫個不停,魔音穿腦,學生的神經就像刺蝟般的豎了起來,急著解決問題的我,手忙腳亂下反而弄巧成拙,嫌惡的四十雙眼神一起集中攻擊著我,而這些眼神比平時嚴厲許多。
這段時間周唯安更像個分貝感應器,測試音量大小。選舉的噪音不僅啟動他的神經質,似乎要扯斷他的神經。研究指出人體承受聲音的極限,一般人在 60 分貝的環境中,情緒會開始受到波動,在 70 分貝的環境中就可能失眠。若音量超過 80 分貝以上時,將會降低工作效率,交談也很吃力,而經常處在高達 80 、 90 分貝以上的噪音中,不但可能耳聾,還會造成身心各方面的危害。我看著周唯安一點都不安的表情,揪著自己很寶貝的頭髮,露出極為兇狠的眼神,似乎要將自己於死地,從他的臉部表情的大概可以知道今天的聲音是幾分貝。
喧囂的選舉近日成為學生的公敵,他們認為選舉文宣應更 e 化,選舉廣告應更嚴謹、更進步、更符合環保精神,噪音應該受到規範,例如建立宣傳的專屬電台或頻道,給予候選人發表的空間,其他的頻道則保留清靜的空間;想聽的人可自行選取,不想聽的人也可耳根清靜、眼不見心不煩;利用電子廣告看板替代傳統選舉廣告。所謂乾淨的選風,不應只是查賄選,環境清潔,聽覺、視覺的維護都應提升,他們希望信口開河的候選人能注重他們的學習權,希望宣傳車在經過學校能夠消音,以免影響上課聽講及午休,這麼小小的願望,居然沒有任何候選人可以做到。
關於大環境的吵雜,除了消極的容忍或遺忘,積極的尋求改善應是正本清源之道,於是學生們連續的蒐證,反應到相關單位,如縣政府、候選人服務處、環保局和警察局,以對症下藥,可是他們一貫回應:「好!好!我們會盡量改善,協助勸導取締」「不好意思,非常時期,煩請大家共體時艱」,「宣傳車跑來跑去,舉證和取締上並不容易,只能要求參選人自我約束」,事實上,噪音非但沒有改善反而變本加厲,我有些無奈這樣的反應結果,並非投訴無門而是投訴無效,民主政治行使多年,仍然只重選舉結果不在乎選民的心聲,讓孩子們認為台灣民主只是一場騙局,一種假象 ; 法律仍舊有其假期,執法不公,執法不力使得亂象依舊,選舉讓整個城鎮彷彿是個大垃圾場,而老百姓們無力抵抗選舉的擾民,只好放棄投票,惡性循環下,終究傷了民主。
傳統的宣傳方式其實有很大的改進的空間,為何多年來不見改善,這是台灣選舉文化的迷思,「大聲才會贏」「輸人不輸陣」的信念根深蒂固的盤據國人心中,那些熱衷選舉的人,大概不覺得這些是噪音吧!著了魔的動力,大概就像投入偶像的演唱會一樣,熱情又激動,充滿滿足感。也許中國人是一個愛熱鬧的民族,對於吵雜的環境早已練就一身金鋼不壞之身,讓這隱忍的功夫發揮到極致,致使許多人常有裝聾作啞的情況。然而國人對於孰可忍,孰不可忍完全沒有標準,對於環境權、生存權、自由權的維護認知仍然停留在落後國家的程度,讓生活品質依舊原地踏步。
這段時間,周唯安帶著耳機來隔絕世界,以他稍長的頭髮遮掩耳機,企圖以音樂來覆蓋選舉的噪音,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他的壓抑得以伸張,然而最後一週,他還是被打敗了,因為受不了而間歇性請假。段考前的關鍵複習缺席,公布成績那一天,沒有意外,他考了全班最低分,一整節課我看不到他完整的一張臉。
下課後他對著同學說:「人生好痛苦、好辛苦,我們一起去自殺吧!」我對他說了郝思嘉的名言 ” Tomorrow is another day ” ,他的好友對我說:「老師,不要理他,他在耍白痴吃,不要被他騙了」
想即使被他耍,也會陪著他畢業,只要他不出事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