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明治
「我能說出來嗎?」我一說出這個心中的小秘密,他便會馬上落荒而逃,而這樣的秘密像無形的利刃,不懂刀刃的人一看到刀,立即產生防衛之心,而我這配刀的人也常會被自己傷到。我掉入自我迷亂的世界裡,我意識到我的成人時期提早到來,我被迫提早去面對人們不友善的眼神,去適應社會的不成熟。
你的秘密是什麼?身上長了一塊不可告人的胎記,有了第一次親密接觸,還是做了傷天害理的事,不管是美好、悲傷、或不堪的秘密,好的秘密是苦悶的慰藉,不好的秘密是精神的負荷,然而只要你面對問題,承擔責任,或者隨著時間淡化,化做人生的回憶,都可以得到某種救贖。而我的秘密,它讓我不自由,不自在,如此的糾纏著,讓人不得伸展,多麼不想要這個秘密。
我永遠不會忘記聖誕節那一天,心中隱藏許久的醋意竟如此潑灑開來,嫉妒這般的濃烈,他拿著女孩子給他的情書和巧克力的那一天,我心中的失落墜了滿地。長久以來,我們以好哥兒們的情義彼此分享酸甜苦辣,我卻悄悄的把「情義」轉化成「情意」,愛情悄悄在心中滋長,真希望他是完全屬於我的。他不知情的遞給我一塊那女孩送的巧克力,聽說吃了巧克力之後會讓腦中分泌不同的情愫,我蠻希望是這種滋味干擾我的思維,一旦滋味淡了,就會回歸正常,但畢竟真實世界難有夢幻的奇蹟。他問我該怎麼做,我唆使他:「把情書丟了,裝做不知道,省了以後的麻煩。」他果真聽從我的建議,二話不說就把那封情書以投籃的姿勢擲向垃圾桶,嘴中喃喃自語:「投籃成功,我三分球還蠻準的。」我喜悅的想著 : 「至少他是信賴我,應有著欣賞、喜歡我的成分,當然我知道那是一種兄弟肝膽相照的喜歡,而我的喜歡變態嗎 ? 竟然把女生當情敵。」以前那種昏暗不明、朦朧不清的感情氛圍,如今撥雲見日的清明,那分晴朗刺眼的令人暈眩,讓我夫去了方向。我不愛女生,我心中那個小小男孩,聽到自己的吶喊,不由自主退了幾步,「我該怎麼辨」的恐慌佔滿了全身。
於是我投了將近十球,卻怎麼也投不進那框裡,像是失了準頭的秤,心神亂了什麼也作不了主,他搭著肩問我:「你怎麼了,感覺怪怪的,為什麼老是投不進去,是否有心事,試著說出來會輕鬆些。」我故作鎮定的說 : 「哪有什麼事!」我手上的球終於進了框,解除我的困窘。「我能說出來嗎?」我一說出這個心中的小秘密,他便會馬上落荒而逃,而這樣的秘密像無形的利刃,不懂刀刃的人一看到刀,立即產生防衛之心,而我這配刀的人也常會被自己傷到。我掉入自我迷亂的世界裡,我意識到我的成人時期提早到來,我被迫提早去面對人們不友善的眼神,去適應社會的不成熟。
同志的感覺與我曖昧了許久,那一天讓我得到前所未有的清晰與驚恐。
事實上我不喜歡籃球,那是種野蠻遊戲,我硬是在烈日下猛練籃球,只為與他相逢,我甚至想像有一天可以對他告白。但是羽翼光輝的鳥畢竟是關不住,和他打了兩年的球,小學畢業之後,他進了私立學校那個我進不去的世界,以我的成績和經濟能力我只能循著一般人的路徑就近就讀,我們因為時空而漸行漸遠。
這個無疾而終的暗戀令我苦惱,讓我想要找人傾訴。當我對正看著電視的家人說:「告訴你們,我是個同性戀」,他們不約而同的回過頭對我說:「你有病喔 ! 」「你是不是偶像劇或是漫畫看太多,不要講一些不正常的話來嚇唬我們,快過來和我們一起看電視,笑一笑就沒事。」我也希望一笑置之,但現實畢竟不是童話世界,任由你編造虛構。媽媽後來放低音量的對我說:「是不是最近我太不關心你,所以你要說這種話來引起我的注意」,她的疑心病又發作了,關心我的姊姊隔天也問我:「是不是最近功課壓力太大,不然怎麼瘋言瘋語?」哥哥則問我:「是不是有人欺侮你,要不要我替你出頭,海扁他一頓?」
我的第一次告解,就在家人輕忽下,戲謔的滑了過去。
我的臉很蒼白,他們認為是一種斯文的象徵,所以我努力運動以掃除陰柔氣質,不讓人產生任何與同性戀的想像和聯結。
上了國中之後我極度壓抑自己,有時覺得彷彿置身殺戮戰場,周遭充滿著精力旺盛的人,停不下來的身體,停不下來的嘴巴,想要戲弄和玩弄別人的神經特別發達,可能一個眼神就會招來一陣毒打,牛鬼蛇神當家的社會,他們討厭人沒有太多的理由,在這個野獸時期,打架是一種運動,不理性的行為不讓人意外,你可以怪賀爾蒙在作怪,也可以怪這世界沒有天理,一旦成為箭靶,可是吃不完兜著走,正因為如此我總是安分守己、低調行事,避免身分暴露。我不招惹別人,只求安全,說起來真有點感傷,我怕被圍堵在廁所,莫名奇妙的被揍一頓。
生存在這樣的社會,必須擁有讓人看得起的本事,不管是成績、運動、搞笑,我選了英文全力以赴,作為保護自己的武器,「外國人」從此成為我的封號,外加三分球特準,這些專長保護了我,即使不是最受歡迎的人,也不致讓人有找碴的機會。也許別人會認為我是個懦夫或膽小鬼,有名有姓,為何像個私生子,隱姓埋名,沒有勇氣去說出心中的秘密,但是我只想說:「少數人是悲哀的」,無關是非對錯,我如此戰戰兢兢的過著生活,只是害怕不被認同,不被接受,其實我真的只想活下去。
有時候我希望自己沒有秘密,像個透明人,可以如同一般人自由自在的,不再遮遮掩掩,我已經厭倦這種帶面具的日子,我希望可以和別人分享秘密,有信任的人陪伴我,不再孤單。你知道保有秘密有時候是一種幸福,有時是一種負擔。對我而言,同性戀的身份是放在心上難以估量的重擔,可能會因秘密揭曉而遭到非難,必須承擔別人莫須有的疑問、鄙視,種種不友善的態度。為了避免自己受到傷害,我開始觀察人群,在我心中有個評分表,測試同學、老師對異文化的容忍度,得分的高低成為我接近的依據。我有好多擔心,也許是杞人憂天,在每次討論同性議題時,我會特別留意每個人的表情,語言可以修飾但表情藏不住心情和想法,我偷偷的在的日記本上記下老師、同學對同性戀的反應,避免闖入別人的禁地,以免自討苦吃,這樣的行為或許有點卑鄙、偏頗,但是可以保持距離,以策安全。
隨著成長,上了高中之後,我身上的因子隱隱在躍動,內心有一股難以掩抑的慾望在流動,新的環境中,新的人、事、物將我帶入另一種不安之中。我如夢遊般地生活著,對人無法信任,防護罩更加緊密。連看同性戀的相關書籍都要遮遮掩掩,害怕別人了解,對號入座,我疑神疑鬼,害怕別人得知,我無法像隔壁那個不穿裙子的女孩,坦蕩蕩的告知別人自己就是同性戀,這種勇氣是我學不來,也是我這膽小鬼的致命傷。有陣子,我變得憤世嫉俗,電視新聞對於同性戀的報導常淪為負面的刻板印象,使人更加絕望,覺得這世界為什麼都是多數人壓迫少數人,有時候也會怪上帝為什麼要選擇我作為人間的試驗,甚至想要改名,老是認為是名字害了我,我不斷的反覆問自己:「我是因為名字而變成了同志,還是我的父母早已預知我的性傾向和未來。」名字代表一個人的人格與個性,冥冥之中也象徵某種宿命,小時候沒有人知道同志的意涵,長大後大家逐漸瞭解其意,每當介紹名字的時候總是得到一陣訕笑,當身旁的訕笑越來越響亮時,心中隱姓埋名的渴望也越來越強烈,我總是要花很大的力氣,向大家聲明我不是一個 gay ,重複的謊話和違心之論淹沒了我。
在我同性戀的身份日漸明朗之後,經過千百次的呼喚,逐漸喚起我沈睡已久的靈魂,好奇「同治」的命運是如何,如同探索我的前世今生,我看到書上的資料如此寫著我的名字同治:「清穆宗 載淳 同治 (1856 - 1875) ,同治帝 載淳六歲即位,因同治尚幼,故兩宮太后「垂簾聽政」,至同治十二年親政,親政次年,死於天花,年 19 ,諡號“穆宗”他在政治上無望之際轉而遊戲人間,作為一位青年皇帝,在歷史的舞台上並沒有有所作為,卻有一個「同治中興」的雅譽,人生真是一種諷刺。」身在皇室富貴的環境竟如此悲涼,而身為貧窮之子的我,擠身在 20 坪的房子,我能擁有開展的人生嗎?或是如同天邊的流星只留下嘆息。
於是我任性吵著要改名,與其說是想要轉運,不如說是改變我的性傾向,家人不清楚我改名的動機,他們認為這個爺爺取的名字有特別的期待,不管怎麼說他們都不同意。另一方面,家中的環境讓我的壓迫感日趨嚴重,家裡的經濟不充裕,只有兩房的屋子,家人湊和著住,隨著年齡的增長,自主和隱私不斷向我索取,然而不論空間、身體或是成績,在家中是難以保有隱私,只剩下心中的無法啟齒的秘密煎熬著。開始覺得自己像隻烏龜,畏畏縮縮,這秘密的殼壓的我好重好重,背的我好累好累,好想找個人分擔分享,無法公開的身份要跟著自己一輩子,我的心早已衰亡,多麼希望這樣的隱私可以和人分享,多麼希望坦然活在陽光下。種種不順遂,加上引以為傲英文成績大幅退步的壓力,我陷在一種泥淖裡動彈不得,獨自涉水在自己的神秘河流裡,孤單、絕望的情緒日益漲高,這樣的困境讓我覺得好累好累,第一次有了想死的感覺。我鼓足勇氣離家出走多日,企圖自殺來尋找永遠的解脫,然而臨死一刻想起了媽媽,讓我無法結束自己的生命。
我的事自然驚動了學校的老師,我的秘密終於有人知道,老師的信任讓我第一次打開心房,讓悶在胸口多年的怨氣有所傾吐。媽媽知道我是個同性戀後,表面上鎮定,背後呼天喊地,想要責怪我又不忍,她懷疑我是不是被人下了咀咒,於是到處求神問卜,尋求脫困之道,媽媽似乎覺得「及早發現就能及早治療」,我也希望自己得的是是一種病,只要按時服藥或是接受治療就可以回歸正常人的生活。並且可以得到一般病人的同情和關懷,絕不會是歧視與冷漠。爾後媽媽還請三姑六婆、七嘴八舌輪番上陣的勸進我,希望我能放棄同性戀,這個性傾向若能駕馭,我早就掌控了,也就不會有如此多的掙扎和痛苦,我不怪他們想要解救我,但是我的靈魂只有我可以救贖。
經過許久的奮戰,我的家人在無奈之中接受我的傾向,他們也了解這種自然的傾向是種正常的現象,不再逼迫我「回歸正常」,也願意接受更多的資訊以作為了解我的基礎,讓我至少有一個地方是可以放下心防,卸下面具,舒舒服服的呈現真我,安心的歇息。也許我得的是一種癌,長在心理的絕症,無藥可醫,但是我知道有一種配方,愛的配方可以醫治我。我逐漸探出頭來相信自己,我的性傾向不是我的錯。我知道我沒有選擇身分的權利就像我出生在這樣的家,我只能遵從自然,默默接受,再多的抱怨也改變不了事實,不如快快樂樂接受自己,掌握自己的人生。
希望在未來,我可以自由自在的呼吸。多麼希望心中的秘密不再是秘密,希望未來的秘密帶給我的是一種幸福感而非壓迫感,我希望可以無憂無慮的分享心中秘密,我希望不再有嘲諷的言語,希望有成熟的同儕與我相知相遇,我不需別人的同情,而希望有同理的溫暖,不期望這些人站在我這邊,但是不要對我隔岸丟石頭。希望有一天,同性戀者不再被妖魔化,社會上可以突破所謂的既定慣性思維,能以一種正常的心態來包容。
李安導演曾說過:「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座斷背山,只是你沒有上去過。往往當你終於嘗到愛情滋味時,已經錯過了,這是最讓我悵然的。」
There is a brokeback mountain in everyone's mind, but you had never been there. What makes you feel lost the most is that when you finally have the taste of love, it is already past.
希望未來的我有勇氣去追尋真正的生命該有的自然狀態,抵抗世俗禁忌壓力懦弱,不管是同性戀的「逆女」或「孽子」,希望我們的社會都能回歸到人的平等與尊嚴去看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