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明治
這兩個名叫武雄的男孩,一個高一個矮,一個白一個黑,看似南轅北轍,事實上卻有共同之處。他們的內心同樣孤獨落寞,都需要私人空間來藏拙,來保有內在或外在缺憾的隱私,來維持自己的尊嚴,不管是以說謊或遮掩隱藏的方式,他們無非是想和一般人一樣,享有平凡人、正常人和多數人的自由與自在,享有秘密不被揭穿的快樂,隱私不被識破的滿足。
這個班是我這學期的教學中最活潑的一班,若說他們活潑是客氣話,說他們吵鬧則是實在話,他們因為吵而小有名氣,任誰也不喜歡這種光環,歷史告訴我們:吵鬧的班級不僅秩序、整潔比賽拿不到排名,成績也是令人心驚膽跳,在這種艱苦的環境下,想要逆轉情勢可是一種挑戰。他們義正言辭對我說:「沒辨法呀!來自四面八方的英雄齊聚一堂在此班比畫交流,怎能不熱鬧。」仔細觀察這班的名單,「雄哥」可真不少,漢雄、鐵雄、武雄,絕妙的是有兩個同名同姓的人在這一班,他們都有一個響叮噹的名字 — 林武雄,彷彿是古代武狀元化身來此較量,比武的英雄來此競技。我一喊「林武雄」兩人一齊喊”有”,班上的同學接著問我:「老師,你到底是叫哪一個林武雄」,剛開始他們以座號來辨識,等到大家處久了,摸索出同學的特性,綽號就自動讓他們區分了彼此, 5 號的林武雄身高 185 就被封為長腿雄, 21 號的林武雄常弄不清狀況就被稱為白目雄。
長腿雄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並不是他鶴立雞群的身高,而是他近乎過動的行為不斷干擾上課的安寧,要他嘴巴閉上真是一件難事。這個班上大概可以分為兩派,少數的一派認真上課,低調行事,嬉鬧搞笑的一派主掌全班的氣氛,長腿雄是搞笑派的教主,負責娛樂大眾,他的死黨則負責陪笑。舉一反三是他的本領,天馬行空的開講,由於他閱讀極廣,文學底子不差,「五四三」的程度還不至於低俗不堪,嘴巴的過動造就他語彙的靈活與多變,我常鼓勵他參加語文競賽或辯論比賽。他有時會在上課時,忽然莫名其妙的站了起,也許是他的身高無法安定在小小的桌椅下,委屈了他的長腿,有時則會鼓掌叫好,較離譜的一次是他因為腳痛,自己鋪了紙板躺在地上課,任憑我怎麼呼喊、威脅都無動於衷,像是賴在地上要糖吃的小孩,後來我置之不理,十分鐘之後他就自動回歸到椅子上,似乎每節都要考驗我的教室管理能力,他並非挑釁或不滿老師,只是想盡辦法搞怪和搞笑,讓大家開心。他的表現有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豪氣,行為之中有著「今朝且歡須盡歡」,我則是覺得他為引起眾人的關注或掌聲,活得太辛苦了。
他好動的日子永不停止,如果讓班上專心聽課的人皺著眉頭,面有難色,對於他的容忍已到一個飽和點,我會較嚴厲的糾正他不要秀過頭,還給大家安寧,他也會笑笑的安分些。儘管他上課常不按牌理出牌,讓人傷神,但是他一直在強迫我練習著這樣的課題:如何讓關心不淪為干涉,如何讓管理不會成為壓迫。
這陣子的他生了好久的悶氣,突然安靜的氣氛讓人有些不安,他嘴巴雖說沒事沒事,心理卻是有事,後來問了他的導師才知他的情況。話說開學時,導師給全班三天的時間填寫基本資料,資料的內容一部份是關於家庭與個人的狀況,如家長姓名、職業、職稱、教育程度,家中經濟等問題,個人資料則是,孩子的興趣、嗜好、專長、特殊疾病、擔任過的幹部、得過的獎項、最喜歡、最討厭的科目。填寫學生基本資料是所有學生必做的事,這些基本資料是師生溝通的媒介與橋樑,不曾有人質疑它的正當性,藉由學生背景的瞭解,進而掌握其差異性,才能因材施教,這些理由都被視為理所當然的事。至於哪些資料是「必要」或「非必要」調查,是否涉及隱私問題,一般老師可能不會思量太多,因為許多人認為只要資料齊全,做什麼都方便。
他對導師說:「為什麼我要把我的資料交給你,為什麼你不把你的資料透露讓我知道,我也想知道你的年齡、電話等私人資料」老師壓抑住怒氣告訴他:「因為這是規定」他則回應:「難道規定不能改?」,導師又說:「沒有基本資料,萬一你有狀況,我如何聯絡你的父母」他拍著胸脯:「放心,我不會有機會讓你使用到這些資料。」導師給全班三天的時間填寫資料,到了繳交時間,第一次他說:「忘了帶」,第二次則說「資料卡掉了」,導師重新給他一張空白卡,同時強調若再遺失,就要罰他輪值一週的值日生,這個威脅隔天終於讓他交了,一張只需花十分鐘填寫的資料,他花了三星期才繳回,但是除了通訊住址、父母姓名、電話外,其他部份一律填寫不詳、不知,不了解,擺明不想讓老師知道他的一切,就這樣打哈哈的的混過去。
他的打混終於出了事,惹惱了老師,那一次他因為而腳扭傷,於是通知家長來帶回,他說:「不需要如此麻煩,家裡太忙了,他們沒空理我」,導師說:「家裡再怎麼忙,對於生病的孩子也不應棄之不顧吧!」誰知導師一打他家裡的電話,另一端傳來的竟是:「對不起,你打錯了」,不死心的導師連打三次,最後竟被對方臭罵一頓。導師對他說:「你知道嗎?你這是偽造文書,這種欺騙師長的行為應該送你一支大過」,導師回想起他的任何文件從未出現父母的簽名,都蓋著大大的紅印章,早已顯示他的不尋常之處。後來他勉強的吐出電話號碼,電話那一頭聽到的是年邁的聲音,連說:「歹勢,失禮,多謝,死猴仔」原來他是阿公的孩子,父母離異之後,監護權歸屬爸爸,可是爸爸與媽媽都各自再婚,不願再帶著她,因而把這個重擔丟給爺爺。他怪受傷透露了自己內心的醜聞,「我的父母不要我,這到底是我的錯還是他們的錯?天底下有不要自己孩子的父母嗎?若是沒有父母的孤兒可以非常認命接受命運的安排,可是父母明明近在身邊,卻不能親近他,比陌生人還陌生,這是一種很痛的痛」他眼睛微紅的激動說著。
在他被拋棄之後,種下了多少仇恨,自憐、不甘心、害怕,得不到父母的關愛,心中儲藏著巨大的摧毀力,被遺棄是一種會腐蝕人心的孤獨感,帶來的是對生命的失望,因為失去而「心貧」,由於擔心自己不再被需要,以耗竭他人與自己的方式來證明自己的存在,所以需要別人給予高度的關心,並且需要經常的被注意來撫平自己的情緒及不安全感。這個孩子的愛鬧是掩飾他寂寞的方式,把自己誇張擴大極盡,如果不當丑角就沒有人注意他、理會他,失去了父母,不想再失去朋友,否則就好像失去了全世界,害怕被遺棄,即使讓自己呱噪,也要讓世界熱鬧。
被父母拋棄的陰影,他靠著想像沒這回事而讓自己生存,父母這一關像是一座難以越過的高山,身世是他隱晦的傷口,如今被揭開,保有的隱私曝光,他消極的面對。以前的導師不過問世事,凡事自求多福,彼此相安無事,現在的導師極為關心,希望他不要逃避事實,勇敢面對傷痛,才能治療他的原傷,不應消極的敷衍自己而應積極的治療,但是這樣的作法似乎強制要求他從自己的秘密花園走出,他反而感覺是被逼到牆角,轉為封閉和退縮。
在長腿雄沈寂的這段時間,白目雄開始活躍。
白目雄不走群眾路線,他和長腿雄不屬於同一掛,大概是一山難容二虎,白木雄不開口的時候是個唇紅齒白的氣質美少年,白目雄之所以成名,主要是他常常一問三不知,或者答非所問,氣定神閒的坐在那兒,無所謂的調調,或裝傻或懶散,有著無知的無懼和無賴的灑脫,能夠置分數於度外,優閒的漫步在課堂上,折煞許多害怕被當的人。這個孩子從來不正眼看我,上課時每張聆聽的臉,專注的雙眸我都很熟悉,唯獨他總是閃躲我的眼神,彷彿一接觸就要中彈身亡,上課時總保持著側身的姿態,臉朝向同學,完全無視我的存在。由於他上課與別人聊天的頻率越來越高,說話說到忘我,連旁邊的同學猛咳嗽提醒他都不自覺,常得停下課糾正他。後來找他私下晤談,他仍舊是頭低低的,眼神不與我交會,態度不是很莊重,一隻手插在口袋裡,我問他:「上課為何老是聊天」他低聲的說:「聊天才不會想睡覺」我說:「我的課會讓人想睡覺喔!」「是不會啦!但是就是不喜歡文科,我有偏食的習慣,不管食物或課程」我告訴他:「我不會強迫你喜歡我的課,但是不要影響別人上課」他簡單回應:「我知道了」,他與我對話的過程中,左手始終放在口袋裡,不莊重的模樣,若是教官早叫他立正站好,雖然想要提醒他,但我以為那是他帥的做法,所以也就作罷,不曾糾正他。
雙手插在口袋、嘴裡吹個口哨、輕鬆愉快的寫照,是我們常見的青春男孩,誰會注意手為什麼要放在口袋的問題。較為特別的是他的左手始終插在口袋裡,冬天放在外套口袋取暖,夏天放在長褲的口袋遮陽,他讓自己的手一直住在暗不見天日的小口袋裡,永無天日被私藏著,沒有口袋的衣服他是沒有安全感,彷彿船要入港才會安心。必需使用左手的事情他都以右手來代勞,一整天維持著同一姿勢,是多麼累人的工作!內心需有堅定的意志力或是強烈的自尊心才能持續這樣的動作,然而我一直不知道他口袋裡的秘密。一年四季的辛苦其實只為遮醜,害怕自己的手嚇壞了人,於是架起距離的界線,而這樣的辛苦可以抑制別人好奇探詢,換得如同一般人的自在,對他而言,這樣的一個小小隱私空間真的很重要。許久之後,我才知道這個事實,他的左手只有三隻指頭,屬於中度殘障的孩子,因加分而進入這所學校就讀。所以,眼神無法正視老師,是害怕人看出他的異常 ; 與其讓同學損他為「白目」勝過於別人注意他的肢障,白目比殘障好嗎?應是同儕認同比嘲笑歧視舒服吧!令我驚訝的是,同學其實早以知道這件事,愛鬧的他們卻不曾有人以他的殘缺來開玩笑,這個看似大辣辣的班其實深藏著體貼。
身障對他而言仍是一種挫折,一種困厄,一種自我的貶損,他仍無法超脫自卑的情結。我慶幸自己沒有要求他拿出他的左手,使他面臨類似 禿頭者掉了假髮的困窘與恐慌,讓自己像個莽撞的陌生人,隨便的闖入別人的私有禁地,令彼此都難堪 ; 我慶幸自己沒有犯那樣的錯,在他尚未準備面對自己的傷痛,強制把他從溫暖安全的洞穴拉出,急得把他逼出洞外。
這兩個名叫林武雄的男孩,一個高一個矮,一個白一個黑,看似南轅北轍,事實上卻有共同之處。他們的內心同樣孤獨落寞,都需要私人空間來藏拙,來保有內在或外在缺憾的隱私,來維持自己的尊嚴,不管是以說謊或遮掩隱藏的方式,他們無非是想和一般人一樣,享有平凡人、正常人和多數人的自由與自在,享有秘密不被揭穿的快樂,隱私不被識破的滿足。每個不安的靈魂,背後總有創傷的回憶來糾纏,每個跳動的生命,內心總有難言的隱晦來翻騰,對於他們兩人,我看到的不是身體或身世的缺撼,而是他們心裡的缺口,無法正視自己並接受自已的缺陷。對他們而言,需要的是鼓勵,並非同情,同情不一定是好事,有時它會妨礙一個人的尊嚴,也許因此受到更大傷害。
這兩個名叫林武雄的男孩以他們經驗告訴了我,教學上為了績效,不免行色匆匆,衝撞太快,壓縮了孩子,感謝他們讓我學習耐心等待,等待他們的蛻變與成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