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明治
在女王的教室裡,女王雖可以行使他至高的權力,但是面對社會性別建構中,支配性和侵略性較強的男學生,在性意識的開放和性慾望的投射心理,以冒犯意味挑起性的聯想,享受老師的難為情的不安與不悅,透過性揶揄的行為得到滿足,這未嘗不是性別角色權力的濫用。於是老師的權力限縮到事後的懲處,然而懲處只能警告,無法改變其認知,修正其行為,終究教育才是最好的方法,才能喚起尊重的靈魂。
生活場域的不同,自然薰陶出不一樣的氣質,文人與武人無高下之分,卻有極不同的行業表情。在人群之中,總是一眼即能辦識他們,大部分的他們和一般學生很不一樣,他們很陽光,無論是臉上或身體的線條,都經過千錘百鍊,而形成一種屬於運動員的剛毅。黝黑的膚色,大而化之、豪放不羈的個性,穿不住制服,瀟灑的模樣,吸引不少異性的眼光。若是星探來此挖寶,肯定不虛此行,他們的外在條件是耀眼的,但內在常是空洞的。同是資賦優異的孩子,比起音樂、美術班的高貴與尊容。他們的承載風險比別人高,流血流汗的運動傷害,社會對運動員的評價,或是社會給予的出路或待遇,常令他們徬徨。
這群人是我的體育班學生。
他們的第一次接觸的感覺並不美好,也許該問自己是以怎樣的期待任教這樣的班,抱著有教無類的心情進去,卻持著因材施教的態度出來。那種感覺彷彿回到國中生的野獸森林中,輕蔑、不屑、興奮的表情盡是在這個班,自己像是來面試的老師,接受他們的考問,然後告訴你,你已通過,下次再來,或是繼續接受考驗。
與他們相處之後,逐漸瞭解他們的處境與感受,他們抱怨小的時候,被教練的甜頭給騙了,後來覺得「選手生涯原是一場夢」,取得大學入學的資格才是務實的。他們一天五節課,大部分的時間投注在運動場或競技場,在教室上課反倒是是一種休息,不定時的作息使他們在學校的學習斷斷續續,永遠在做補救教學,在課堂上若要好好聽課,在能力與決心上都是難事,因為練習或比賽的心情難以在課堂上轉化。
由於學科與術科難以兼顧,上課常意興闌珊,直來直往,瘋言瘋語,自我放逐的睡覺或發呆。他們最怕別人說他們頭腦簡單,四肢發達,自卑所產生的防衛與狂放,在卸下心防之後,比一般孩子更真,更重視情義,怕別人看輕他們,卻也常常看輕自己,不管是真正熱愛運動或是逃避事情來到這裡,他們是一群要稱兄道弟,博感情的孩子,若能體諒他們的辛苦,肯定他們的成就,真誠的接納他們,這樣上課才是天堂,否則真是地獄。
多年的經驗,與體育班的孩子相處,已逐漸掌握他們的特質與需求。但是總是有例外。
這一年的體育班學生,這個叫做曾冠軍是少數不友善的其中之一。他在運動場上的雄風不曾在課堂上出現,競技場上鬥志也不曾在這兒展現,僅有三種姿態,聊天、睡覺與看蘋果日報。剛接觸時,他像一隻充滿敵意的刺蝟,對人非常不屑,一雙眼睛似乎要吐出傷人的火苗,愛理不理的不屑,賴洋洋的傲慢,擔任風紀股長,自己整節課說個不停,回答問題總是慢慢的吐出幾個字,像是隻移動緩慢的千年大海龜,縮著自己,臉上盡是不悅。
體育班學生的專長,可從他們的身材體型去判斷。體操隊身材嬌小,游泳隊的肩膀厚實,具有三角肌,網球選手皮膚黝黑身材較高大。曾冠軍皮膚白晰,體格壯碩,是當紅的跆拳道選手。只可惜我有眼不識泰山,完全不知他是國內的金牌選手,因為我所認識的他們是坐在課堂上的學生,而非馳騁在沙場上的運動員。得知他獲得金牌之後,我對他說:「你父母名字可真取的好,就叫曾冠軍,難怪你常得冠軍。」,就這樣一句話,拉近我和他的距離,那張撐了三個月的酷臉,在我稱他為金牌之後,奇妙的讓我看見他第一次的笑容。因稱只要是暱稱他為金牌他都是愉悅而?靦。稱讚的效應真好。
可是,在他得了金牌之後的三個禮拜,卻在課堂上看到他焦慮的眼神。
人處在高處總是輕飄飄的,不知是否得意忘形,讓他失了言語的分寸,還是練習的苦悶,讓他尋找發洩,這件事讓他從雲端摔落至谷底,擔心起未來。他有氣無力的嚷嚷著自己快要被退學,按照常理,金牌選手是每個學校求之不得的人才,怎麼捨得逼退,除非他犯了大錯。這會兒,他才要開口說明,同學們七嘴八舌的替他仗義執言。
「老師,曾冠軍性騷擾女教官,被記一支大過,可不可以幫他求情。」
「教官好機車,他跟教官討論時事,教官卻送他一支警告」有人避重就輕的說。「才不是這樣呢?」坐在前面的女生義正言辭。並且輕輕的說:「活該!夜路走久了,終於碰到鬼了。」金牌不是很有勇氣說起自己的糗事,他的發言人兼目擊證人幫他說:「那一天,我們在報紙上看一則很特別的新聞,報導一名老婦和一名年輕男子,一天可以做愛好幾次,讓人嘖嘖稱奇。後來曾冠軍就在軍訓課問女教官一天可以做愛幾次,女教官忽然非常生氣,不僅馬上臭罵他一頓,還說他性騷擾,要記過處分,誰知只是隨便問個問題,就變成性騷擾。」
為了瞭解學生對性騷擾的看法,我簡略的調查:「若覺得這樣的言語是性騷擾的行為,請舉手。」也許是怕表達意見得罪了金牌選手,居然沒有人舉手,看他們的眼神和表情各自傳達屬於這個年紀的生存之道,然而我卻看到某些人的嘴巴吐出「白痴」的字眼,顯然不屑金牌的無知。
「到底是無知還是裝蒜?」我心中質疑著。
教室內男同學各自發表自己的高見,女同學卻靜默置身事外。「教官未免太大驚小怪、小題大作!」「真好笑,她長得那麼安全,誰會想要騷擾她」小男孩以大男人主義的觀點自抬身價,隱含著以男性寵愛的價值來評論女性。「冠軍只是問候女教官而已,又沒有對她怎樣」「這是問候嗎?比較像是挑釁吧!是不是故意讓她難堪?」也許他們是以學生的角色或是男人的身份行使對權力的挑戰。
「老師不要把我們當成造反的人,我是測驗她的應變能力」「你真的要硬ㄠ,不承認自己的錯嗎?」「你和教官很熟嗎?」「怎麼可能呢?躲都來不及了,怎麼可能跟她熟呢?看到穿軍服的人就討厭,一天到晚管東管西,簡直比警察還警察。她那麼呆板又無趣,況且我也不是女生,可以向教官撒嬌,許多請求就可獲准,就可以例外,唉!女人真是可怕,男人真是可悲。」他說的有點滄傷和世故。
「在眾人之前,這麼公開的場所,對於不熟的人詢問這類個人隱私的問題,你覺得妥當嗎?」「我只是隨便問問,幫大家解解悶,你知道軍訓課多無聊嗎?」「聽起來像是為大眾謀福利,可是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你覺得好嗎 ? 」
「我只是說說而己,誰知道她度量這麼小,生了這麼大的氣,彷彿我犯了滔天大罪,我又沒有對她怎樣,我只是問她一個問題,她可以不回答,為什麼就強說我性騷擾。」「你一直強調沒有對她怎樣,可是你的話她覺得很不舒服,傷害他的尊嚴,請問你為什麼要問她這個問題?」「好玩、好奇、關心啊!青春期問這種事很正常吧!我也常和班上女生如此開玩笑和打鬧,他們也很開心,也沒有人說我性騷擾啊!」明顯的,他在合理化自己的行為並且反應班上女生縱容默許這種行徑。
「那你認為什麼是性騷擾?」「我又沒碰她」他急著防衛性的閃爍其辭。
我試著釐清他對性騷擾的迷思。「其實,所有不受歡迎的性侵犯,不合宜或帶有以及其他具有性的意涵的言行舉止,不管口頭或肢體上的行為,若造成對方的嫌惡與厭惡,讓侵犯者會覺得不舒服、覺得不自由,都是一種性騷擾。」
他仍舊終不認為自己應擔負性騷擾的罪名。接著又說:「可是媒體不是有一堆人常談自己的性生活,說什麼性高潮,綜藝主持人也常吃女藝人豆腐或開黃腔,也沒有人提出抗議,現在社會這麼開放,很多事早已見怪不怪了。」媒體重口味的傾向,為了商業效果,常以語言來侵犯人身自由,讓孩子認知這就是男人的本色,行使言語的暴力而不自覺,氾濫的程度已讓孩子誤認可以模仿,可以接受。
「存在就是合理嗎?聰明的人不會把錯誤的行為當典範而加以學習,你是個金牌選手,應該懂得明辨是非吧!」當我提醒他的優越時,他開始軟化自己的態度。
「我真的不知道這樣就是性騷擾。」「可是法律不會因為不知者而無罪。」「我還是有些不平衡,為什麼要以侮辱師長的名義記我一支大過。」「這個部份就靠你的誠意和悔意去解決了。」
這件事可大可小的決定權在於女教官,教官可能是藉機殺雞儆猴,來約束這些張狂的男孩對她的無理與傲慢。不知金牌是否為了銷過而有悔意,還是認知上暫時屈讓妥協,不同之前「金牌就是有理」的作風,能屈能伸的讓這件事重重拿起,輕輕放下,最後只記了一支小過,讓他鬆了一口氣。
同學勸他不要再看蘋果日報,免得中毒太深,失言惹禍上身。
這件對體育班的孩子有些震撼,而我則對「金牌有理」的認知與態度有些省思。
「我真的不知道這樣就是性騷擾。」這句話乍聽之下,覺得金牌有些無知、天真或荒唐,深刻思維後,又覺得即使性騷擾防制法已經上路,語言的性騷擾仍充滿在生活之中,比身體的性騷擾更加隨意、普遍,並且也更容易被包裝而令人輕忽。多數人不清楚什麼樣的情形才叫做性騷擾,由於兩性對性騷擾的界定、主觀感受,以及其對身心的嚴重性或傷害性有著性別上的顯著差異。因此對於性騷擾缺乏明確的認知,大半多以自身的經驗和感受去推論、判定他人之處境,無法易地而處,而輕忽當事人的身體感受,所以諸如對女性身體品頭論足或者對女性的曖昧凝視,在男性眼中並不視為性騷擾行為,容易落入微不足道、無傷大雅的假設之中,忽略性騷擾的傷害性。
一般而言,性騷擾常常發生在強勢者對弱勢者強迫性的性暗示或是性接觸,雖然在校園一般教師擁有比學生更多的權力,但男學生的社會性別角色在社會上卻比女教師的社會性別角色擁有較多的權力。可以想像,女教官在課堂,在女王的教室裡,女王雖可以行使他至高的權力,但是面對社會性別建構中,支配性和侵略性較強的男學生,在性意識的開放和性慾望的投射心理,以冒犯意味挑起性的聯想,享受老師的難為情的不安與不悅,透過性揶揄的行為得到滿足,這未嘗不是性別角色權力的濫用。於是老師的權力限縮到事後的懲處,然而懲處只能警告,無法改變其認知,修正其行為,終究教育才是最好的方法,才能喚起尊重的靈魂。。
「我真的不知道這樣就是性騷擾」這句話也許透露著曾冠軍缺乏性別平等教育的訓練,反應他所處的運動員所建構的世界。在這種男性為主的體育文化中,也許對於運動員,身體所延伸出的運動技能是他們與人溝通的語言,兄弟情誼的患難感情與坦誠相見,他們對身體的防衛底線較低,在教室內穿脫衣服是一件自然的事,同學之間的捉弄,打打鬧鬧較為頻繁,同學間因比賽而產生的革命情感,可能因親密而降低對他人身體的距離與尊重,不管對自己或他人的身體自主權是淡然的。所以他可以理所當然的說「我真的不知道這樣就是性騷擾」。
面對性騷擾問題,如果老師缺乏覺察的敏感度,學生不知、學校不教,將使校園成為一再形塑性騷擾問題的場域。然而步出校園,面對弱智媒體所主導的八卦、爆料素材,難以抵擋的色情文化,我知道性別平等教育仍舊要在荊棘中行進,必須多加點油,
因為尊重從來就不是那麼容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