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明治
獎懲制度有其必要性,但行之已久的制度若有敷衍了事的心態,只是徒具形式,學生有犯錯的權利但也有改過的責任,但是這個責任需由老師的牽成,或循循善誘,或苦口婆心,他像是一種長跑,需要一種承擔的耐力,可惜的是言情說理的工作在速成文化下逐漸的凋零,記過懲戒成了最快速的處罰方式。
這是我的習慣,一進教室必定先掃瞄全班,看看座位上的孩子是否安好,是否有遺失的小羊,然後在教室日誌及點名卡上簽名,因為一旦開始講課,全心投入之後,簽名這件事就會拋到九霄雲外,苦了盡責的學藝股長又得花時間來找我簽名。簽名是某個層面的監督,監督你的上課記錄,有點麻煩又不得不做的規定,他在監督什麼呢 ? 考察你的存在,但簽不出你的認真,規定有時是要防堵違法的人,但常常懲罰守法的人。
我的另一種習慣則是要把講桌的物品整理一下,才能展開課程,這是我講課的始業式。今天連三節的課堂上,上了不同的三個班,卻發現了同一件事,有一大張記滿了名字的紙張,卻像一張廢紙橫躺在那邊,沒有人理會,我正想處理這張廢紙,卻發現它根本不是一張普通的紙張,這是一張本週違規警告的公告,手寫的字跡寫滿違規學生的名字,讓人感覺相關單位的隨便,學生的視若無睹,這種不嚴謹的隨便態度容易滋生問題與危險。
「為什麼我們班違規處以警告的人這麼多呢?」問了老半天終於有人接話,「老師,妳的表情有點誇張,老師,你,不當學生很久了吧!你,幹嘛大驚小怪,我們早就習慣了,這沒什麼大不了,反正以後再銷過就好。」
這種免緊張,無所謂的回應就這樣帶過我的疑問,我心想「記過」這件事那能習慣,那是一種污點的印記,假如習慣了,那不是代表麻木不仁,有著隨人處置的敷衍和認命。這個年代的價值真的是不一樣,我的學生年代只要作業遲交就心急如焚,相對於這一代,樂觀來看待,他們的挫折容忍力倒是比我強多了。
我仔細一看記過的名單,連忠厚老實的李正中都榜上有名,原因是服裝不合規定,「我看你都穿戴很整齊,哪來的服裝不整?」,「喔!因為我穿制服卻外披運動服外套,老師,你說說看,為什麼穿制服不能穿運動服外套?」「豬頭!規定就是規定,有什麼好辯的」「你,才是笨蛋,墨守成規的人,絕多數是懶於思考的人,為什麼穿制服不能穿運動外套、運動鞋,到底那裡不對味,穿皮鞋才聳,老師,你說說看」我還沒回應,下一個問題又冒了出來,李正中天真的問我:「教官有業績的壓力嗎 ? 記的越多升的越快嗎 ? 教官記過好像記上癮,記過的時候有一種制裁別人的快感,為什麼我看到他臉上浮現那種抓到賊,一種帶著幸災樂禍的成就感」「就是嘛,我看教官可能是閒著沒事做,專找學生麻煩,挑人家毛病。」我不喜歡學生把責任推卸到別人身上,對於自己的錯誤沒有承受的擔當和勇氣,以及改過的誠意,所以故意揶揄他「這位先生,你是不是有被害妄想症」
「虧妳還是高二,真是白混了,你不知道我們學校有三多 — 記過多、考試多、垃圾多,記過如果是一種業績的話,我們學校大概可以領到最高的金額」
「我真的真的覺得學校非常喜歡記過,教育部會以記過的人數來評鑑一個學校嗎 ? 警察的罰單在維持社會秩序,增加國家稅收,那麼學校的記過單是為了什麼?
「以記過人數來排名,我們學校鐵定名列前茅,這到底是一件光榮的事或是恥辱的事,難道過記的多,學校紀律就會改善,就能得到殺雞儆猴的效果 ? 」
「學校似乎把他視為一種萬靈丹,或者是一種了斷事情的把戲,把你嚇唬一下,讓你安份幾天,這種臨檢式的管理方式,有用嗎?總之,記過、銷過都很浮濫,反正先記了再說,這是他們一貫的手法。」
「你們太老實了,我可沒被抓過,所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只要機靈一點,躲過教官當班的時段,早走或晚到就可避開他的勢力範圍」
「如果犯錯被處罰倒也心甘情願, 但是有些處罰實在太機車,就像上回我在洗手台上洗便當盒,被記了支警告,可是隔天我看到一位老師也在那裡洗便當盒,卻沒事,難道王子犯法不應與庶民同罪嗎 ? 唉!老師和學生差別待遇如此大嗎 ? 」我心中忽然掠過一種影像,教師休息室的飲水機上常出現茶葉渣,留著缺乏公德的遺跡,只是這遺跡被孩子撞見了,在孩子心中可能留下言行不一的證據,當然破壞不只是老師的形象,而是一種不容易建立的信任。
「還有那個愛考試的老師,只要小考不及格三次就要記一支警告,成績不好為什麼要記警告,成績不好就代表行為不良嗎 ? 這種作法扣減我們的操行分數,成績不好到底和德行有何關係呢?雖然我知道老師的用意,但是這種不適當的處罰,只是在濫用權力」
「此一時彼一時的規定最令人扼腕和生氣,環保署限用塑膠袋強力執行時,我就因為攜帶塑膠袋被記警告,現在卻不需要處罰,讓我覺得很不平衡」
「妳不知道法律是有假期,你只能說自己運氣不好」
「我才不平衡呢?我當衛生股長時因為我們班的掃除區域常收到改進單,班上的整潔競賽老是敬陪末座,就被冠上督導不周的罪名,於是被記警告一支。話說沒功勞也有苦勞,我反倒被處罰,天理何在呀!我發誓再也不當幹部了。」這個處置讓我們班下學期的衛生股長從缺,澆息許多人的服務熱誠。
正當大家熱烈討論時,本班的球王大聲的吆喝:「不要再抱怨,講了也沒用,反正以後可以銷過,不要那麼慷慨激昂,還是打球較實際」,一群人就一哄而散奔向球場,留下獨自思考的我。他所謂的銷過指的是在學期中下旬,請任課老師針對該生該節的表現來簽名認可行為的改正,簽滿一週就抵銷一個警告,一支小過需簽滿四週,這是給犯錯者改過自新的機會,他的形式意義大於實質意義,書寫的教育理念落實在執行面上往往就變了調。
我腦中不斷想著這個問題,我們有什麼法寶讓學生聽我們的呢?除了處罰之外,我們是否高估記過的效力或者低估記過的威力?
記過這樣的處罰會在他們的生命裡留下什麼,記過處罰孩子的主要目的是修正孩子的偏差行為,還是展現大人的權威,獎懲制度作為為一種行為改變技術,我們希望藉由處分讓學生反省什麼?學習什麼?他們的學習歷程和成長過程會不會因為這些瑕疵而有所影響?記過作為一種輔導管教的方法,它的主要目的必須拿捏明確,懲戒的浮濫會讓學生輕忽制度的立意,濫用則容易使學生對這個機制麻痺。
我很清楚學校不是一個講求效率的地方,沈珂已久,難治理,學校對於輔導管教老生常談,但是不曾對症下藥,統整犯錯行為的類型及分析其成因做出具體的因應防治措施,而是不斷的記了再做補救的方式,我們習慣這樣的機制,已落入一種難以改變的沼澤,對於這個富涵教育過程的補救機制,學生知道有後退之路,早已煉就金鋼不壞之身,不是很在乎警告處分。教育的目的若能達成,再怎麼費事麻煩的事都值得投資,但是若只是落入形式主義,學生從中習得的只是一種取巧或投機,就該檢討的是制度設計的不良或執行者的 輔導管教策略方法的不當。
獎懲制度有其必要性,但行之已久的制度若有敷衍了事的心態,只是徒具形式,學生有犯錯的權利但也有改過的責任,但是這個責任需由老師的牽成,或循循善誘,或苦口婆心,他像是一種長跑,需要一種承擔的耐力,可惜的是言情說理的工作在速成文化下逐漸的凋零,記過懲戒成了最快速的處罰方式。
上述的討論沈寂一段時間後,他們又開始對於學校的處罰有意見,這次事件的男主角是個對外型很有主張的孩子,他因為頭髮不合格,屢勸不聽被記了兩支小過,他認為教官對他有偏見,所以檢查標準特別嚴苛,後來這個戴耳環的男孩就和教官槓上了,於是選擇軍訓課人間蒸發,翹課來抗議,行動之前拜託記錄出缺席的副班長不要記錄他缺席,誰知教官特別查詢他的出缺席紀錄,發現副班長作假,經過竄改資料,同學為他抱不平,認為他並未強迫副班長,是副班長自願為他作弊,但是他因為嘔氣,承認所有的罪名,並簽了名,他不知他這一簽就難以翻案,由於同學的反應和耳語,透過師長的努力,才重新調查這件事,事後得以將他的處罰減半。
我問他「為什要和自己過不去,跟教官或體制抗爭注定要受傷」,「我是不爽教官偏頗的作風,到現在我仍然不覺得自己有錯,我還是不想剪頭髮」,「不管對人或是對制度抗爭,必須在法理上站得住腳,善用各種資源來解決,個人意氣之爭,容易落人偏見的仇恨循環,你若要當英雄,要有當英雄的準備與智慧,不要成了狗熊一身狼狽,我相信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我一直希望孩子理性思維,不希望孩子俯首認錯的唯一理由就因為他叫老師,只是屈服於權威。他以一種「沒有挑戰權威的人,世界不會改變」的眼神看著我,不置可否。隔天他帶給我另一個震撼,他理了一個大光頭,說是無欲則剛,抗議、示威、屈服、反諷,隨你解讀,班上同學則鬧著想在他頭上做文章。
很快的銷過季節又來臨,一群人又在我身旁逗留,「真是的,有事才來找老師,會不會太現實」,「老師你到底簽還是不簽呢?看妳的臉又不是老太婆,為什麼動作這麼慢,快一點,我們急著去打球。」「這位同學要不要我幫忙,錦上添花再多送你一支警告, 理由是侮蔑師長」,「哈!哈!哈!老師我認識妳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別鬧了 ! 」「拜託你們,不要把禮貌和尊重藏起來,我急需這種尊榮」「是的,老師大人,學生們告退了」聽著他們的笑聲揚長而去,我想今天應該是美好的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