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明治
孩子在學校的活動和競賽中複製社會經驗，如果在經驗的過程，經常見識現實的灰暗面，認定太陽底下沒有公平這回事，以後會不會習以為常來適應這樣的社會樣態，也許因此變的憤世嫉俗，也許就逐漸適應這樣的社會文化而失去改革的勇氣與動力，質疑比賽公平性，受到不公平待遇的人如果帶著偏頗的心態進入社會，這種不平衡的態度將影響他們對於公民社會的觀感，或許未來就要付出社會成本，不知道會不會製造另一個白米炸彈客。
我站在三樓的走道，俯望在廣場演練的他們，那個剛剛在課堂上猛打瞌睡的大雄，為何轉眼間變成一尾活龍，我果然沒有啦啦隊精彩，這個大雄前幾天才對我說：「老師你講得很精彩，就是穿的不夠精彩，你要多穿一些視覺效果的衣服才能維持我們學習的興趣，不要穿那麼老師啦！」我白了他一眼，因為夠熟才能有如此的互動，沒大沒小的互動模式。看他練的熱情有勁，雖然同手同腳，笨拙之中有一種不平衡的美感，但努力用心的汗水在太陽下閃閃發亮，流洩一種燃燒熱情的年少輕狂，這是學校最有活力的時光，青春飛揚的季節。
啦啦隊已成為學校傳承的傳統，沒跳過這回就等於沒有念過高一，因為他是高一最精彩的歲月，團結合作的最佳表現，最甜美的集體回憶，但是美麗的回憶不會那麼容易讓人收藏，他當然得經過時間和金錢的投資，雜夾溝通、衝突、練習，喜怒哀樂交織而成的淬練，這群孩子從比賽的辦法出爐，他們的生活就以啦啦隊為中心，名正言順的把課業擺兩旁，一旦玩瘋了就難以收拾，學校擔心練習時間過長影響課業，引起家長的抱怨，所以只給兩週的時間，雖然學生抱怨，還是全力以赴，孩子的潛能真是無限，從「尋找音樂，編排動作，準備道具，服裝選配，口號設計」，不需要督促，積極的運作，其實老師常常被活動打敗，因為「活動」本身有一種課本上所缺乏，師長講述所沒有的魔力，課堂的上理論及各種論點你如何講述，他可能還是進不來這個世界，作業報告催他繳交，總是東拖西拉，以扣分威脅相逼才會完成使命，可是啦啦隊這件事，他們可以無中生有，自行尋找資源、適當的音樂、舞步動作，投入的程度是不需要師長操心，大概「孩子放對地方，就會發光發熱」這句話最能說明這種現象。活動的潛在課程有時真是無限大，探索活動中的實務體驗，將理論的認知化為情意感受，使他們更能見證成長。
練習階段逐漸看見比賽演化的過程，過程中充滿百般滋味，基於輸人不輸陣的氣魄，每班都使出渾身解數， 101 班的啦啦隊是由楊千千負責，這個愛打扮的女孩是熱舞社的一員，熟知各種舞曲，擁有「聞歌起舞」的律動感， 101 班已連續多年拿下冠軍，所以這個班任重道遠，壯志成城的力量是要勇奪冠軍以維護傳統，因為這個使命感，所以他們卯起來練，「只准成功，不准失敗」的默契在這個班建立。志在冠軍的精神很可怕也很可敬，可敬的是全力以赴所散發的生命感，可怕的是沒有退路的壓迫感，期望過高終將難逃「飛得愈高，摔的愈重」命運。為了達成目標，這個班決定請專業教練來編排指導，他們的大手筆把別人比下去，全班每人以平均分擔一千元的代價來與其他班較勁，有人私底下頗有微詞，可是透過多數決，少數只能服從多數，部分家庭清寒的同學只好忍痛付費，因為這時的團體榮譽和班級意識是凌駕在個人的特殊狀況下，有意見者可能會被冠上「不愛 101 」的標籤，這個思維蠻像總統大選時被炒作愛台灣的愚民思想。
動作編舞之後，進入排練階段，楊千千中氣十足的叫罵：「不要那麼豬頭、白痴，拿出精神！連這個都跳錯，國中怎麼畢業？左右都不分，比小學生都不如，再跳錯就要罰跑操場」，我眼前看的不是摹仿秀，是真實版的馴獸記，簡直是魔鬼教練，部分同學心有所不滿的說：「可以好好的講，為什麼要罵的狗血淋頭，因為任何人都無法接受加諸在自己身上直截了當的指責，況且為什麼一定要得第一名呢？不能只是志在參加嗎？」楊千千回答：「有些人老是漫不經心，罵人是激勵士氣最好的方法，畢竟震撼教育是最有成效。」罵人其實來自師長或父母們的真傳，罵人不需要學習，一罵就上癮，可是老師真的罵的這麼難聽嗎？我有點懷疑，奇怪的是責罵真起了作用，應了「不打（罵）不成器」的魔咒，他們動作的精確度和肢體伸展度的確度進步非常多。
李信偉則是 107 的負責人，他不知如何當上這個負責人，只去上個廁所的時間就決定他的命運，多數暴力的受害者勉為其難的接下任務，只是面對散漫、個人意識高漲的班級，始終無法激發班上的動力和精神。好脾氣的李信偉對我訴說他的怨氣和壓力：「我昨天夢見我們班得到最後一名，被隔壁班嘲笑許久，我實在很擔心，如果到時候練不完誰要負責 ? 這種壓力比考試還要累，考試只要管好自己，啦啦隊要管一大堆人，不知道是為誰辛苦為誰忙，你看大家根本不珍惜時間，每次集合慢吞吞，有人背著書包準備落跑去補習，有人在旁邊嘻笑打鬧，只有少數人專心練習舞步 , 真是後悔接這個工作，你知道現在場地有多難借，都要提早佔位置，可是像昨天 16 個 8 拍的舞步，竟然只練了 4 個八拍，照這個樣子下去，我看我們班乾脆棄權算了！昨天還有人嗆聲的對我說，幹嘛花錢租衣服，反正又不會得名。」他最後幽幽的說：「我們班連 101 班十分之一的向心力都沒有，乾脆讓我直接掛掉吧！」
孩子的戰爭應由他們自己去解決，但是擔心李信偉的萎靡不振，忍不住拔刀相助，在課堂上這樣對 107 說：「我們要學習領導與被領導，既然賦於他權力，為什不挺他呢？豈不是打自己巴掌，年輕就是要用力活過，如果大家真的都努力了，即使沒得名也無所謂，至少我們真的很用心，很努力，用盡了我們的全力去完成這件事情，而我們的感情增進了，班級意識也凝聚了，名次真的那麼重要嗎？放下得失才能認真投入，不要那麼功利，班級的感情和歸屬感是用金錢換不來，最重要的是班上同學是以什麼心態來看待這個活動，不要讓你們的人生有所遺憾，等到你老的時候想跳都跳不來」，那隻大雄又跑出來吐嘈我：「老師，你在說你自己嗎？」一種破涕為笑的氣氛在班上擴散，最後我以一種激勵的口吻說：「你們可以用行動來證明 107 曾存在過嗎？」他們小小聲的回答：「可以」，我又問了一次，他們才放開嗓用力的說「沒問題 ! 」
孩子有用不完的精力，汗水淚水笑聲叫罵聲比上一週更加激烈，越接近比賽，練習的時間就自動延長，比賽當天，他們摩拳擦掌，準備交出亮麗的成果，化起妝的孩子幾乎都變了模樣，蕩漾著青春，制服的確遮蓋了他們的美麗，一班班的出場，即使是不怎麼樣的班級，由於受到現場氣氛的感染，都拿出少有的幹勁，配合著加油聲和波浪舞，現場真是 high 到極點，校園完全陷入驚呼尖叫的聲浪中，宛若嘉年華，他們禁錮在制服和課業之下的活力全然釋放，啦啦隊比賽讓師長大開眼界，原來人體在啦啦隊表演中可以達到如此的極限，結合了舞蹈動作、舞伴特技以及口號，透過學生們的巧思編排，配合音樂與適當的服裝、道具，創造出一套屬於年輕人青春朝氣的專屬品，練習舞蹈動作的過程，不僅訓練全身的協調性，透過不同自由組合的舞蹈動作，發揮其天馬行空創意，引爆表演者的身體能量，成就另一種藝術創作。登場的表現中，每班都有秘密武器，有預期掌聲的獨門絕招，看他們翻滾的難度，看得有些心驚膽跳，深怕一個不小心就造成遺憾，畢竟安全為重。
成績揭曉的那一刻終於來臨，不能免俗的評審必須講評，當實力懸殊的時候，一般人都可以取決，可是實力接近的時候，考驗的是評審的專業能力，講評是公信力的保證，不料第一位評審把學生的創作批評的一文不值，從動作、服裝、精神，樣樣不客氣，雖然他後來也說了不少讚美的話，但是孩子只記得傷人的話，讚美的話根本聽不進去。這位仁兄缺乏同理心，先褒後貶這麼簡單的道理居然不懂，沒有針對核心部分來評論，只針對皮毛來批判，使學生喪失對專業的敬重和信任。原來學校由於經費短絀，只好就近找來免費的評審，由教官、主任、音樂和體育老師組成評審團，這些人並非業餘專家，也缺乏評分經驗和準備，現場學生雖沒有噓聲，但聽得到壓低的議論紛紛。比賽結果被看好的 101 得到第二名，不被看好的 107 得到第三名， 101 全班沒有愉悅的動作或聲音，倒是意外得名的 107 歡聲雷動，楊洋千千掩臉哭泣，李信偉則是喜極而泣，兩種表情都映在我心中。
離開會場的路上， 101 的同學耳語的說：「真是不服氣，居然是因為我們缺乏笑容而名列第二名，評審到底會不會評？」，楊千千問我：「啦啦隊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呢？」我說：『活力與精神，音樂和律動要相互配合櫬映，讓觀眾有隨之搖擺的動力，口號要能帶動人心，達到加油打氣、提振士氣的作用，也要像文章，有著起承轉合的變化，出場、主場，、場，組合有頭有尾，並且像戲劇，有張力，處處有驚喜，流暢感和律動感掌握得體，當然最基本要求是動作整齊畫一，並且表現出精神，才不會變成殭屍跳舞吧！缺乏生命力。』她聽到僵屍跳舞笑了出來，然後說：「老師，你為什不當評審，我覺得你還蠻會講。」「我還差的遠呢！」我苦笑著。她接著問：「沒有笑臉是屬於那個部分？」，「應該是精神吧！」，我專注的問：「不是有評分標準，評審應該不會亂評吧！你們應該相信專業」，楊千千接著說：「說到這裡我更氣，比賽的辦法和規則明明寫著，評分的標準分為「創意表現、團隊精神、動作運用、聲音運用、服裝選配、道具運用、時間控制」，並將請專業人士擔任評審，按照標準我們班都是最出色，可是這些人哪是專業人士」，我還是替辦活動的單位求情，「這些老師可能是臨危受命，不要太責怪他們。」楊千千嘆了一口氣說：「再克難也要有個樣子，克難就可以影響比賽的公平嗎？不要因為我們年紀小就敷衍我們，我們不是輸不起，而是覺得輸的莫名其妙，不合格的評審讓我們無法接受結果。抗議！抗議！抗議！」「學校為什麼要耍我們？什麼專家，我看請熱舞社學長評分還差不多」「教官只會管人，評拉啦隊真是天大的笑話，評軍歌比賽還差不多。」「那個音樂老師明顯偏向他任教的班，他教的班都得名，為什麼不懂得利益迴避呢？」「唉呦，反正韓國的世界足球賽，評審都可以當著全世界偏袒自己人，我們小小的比賽算什麼呢！」，「學生都這麼投入，評審卻不專業，真是被人看扁，評審表現比學生差！」這些話在賽後持續在學校網路流轉發燒著。
其實只要是比賽，沒有人不在意，大人和小孩都一樣，學校的活動何其多，寓教於樂是活動的最高宗旨，但是活動可以克難，可是不能馬虎隨便，如果只是把比賽當作是場遊戲，玩玩就算了的心態，學生就會覺得是被愚弄，不再樂於參加與投入，即使是遊戲，他也需要一套規則來運作，民主社會的競爭過程中，遵守遊戲規則才能維持社會秩序的正常運作，比賽的意義就是在不斷追求紀錄的過程中，透過程序規範，以創造公平、公正、公開的競賽倫理與文化，因而才給予了參與者奮鬥的動力，因為他們知道，在公開、公正、公平的規範下，靠自己實力參加比賽，絕對不會徒然白費的，所以孩子在學校的活動和競賽中複製社會經驗，如果在經驗的過程，經常見識現實的灰暗面，認定太陽底下沒有公平這回事，以後會不會習以為常來適應這樣的社會樣態，也許因此變的憤世嫉俗，也許就逐漸適應這樣的社會文化而失去改革的勇氣與動力，質疑比賽公平性，受到不公平待遇的人如果帶著偏頗的心態進入社會，這種不平衡的態度將影響他們對於公民社會的觀感，或許未來就要付出社會成本，不知道會不會製造另一個白米炸彈客。
後記 ：比賽之後第一次進入 101 ，準備許久的安慰的話才剛要說出口，就聽到班長說：「老師，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天下沒有絕對公平的事對不對？不用安慰我們！我們是最棒的！這點我們很清楚，只有昏庸的裁判才不識貨。」他一說完，全班哈哈大笑，並且一齊回頭看著後面的公佈欄，那兒貼著第一名的錦旗，我正納悶著，身旁的學生要我靠近一點，再靠近一點，原來他們把第二名的錦旗往上折，去了一橫，二就變成一了，這種令人莞爾一笑的作法，雖然有點自欺欺人，但是滿足了失落的虛榮，又可表達內心的不滿與抗議，老實說，我還蠻喜歡，這大概是新新人類不妥協的另類作風，有別於大人慣有的思考和窠臼。
最後我報以微笑的對著她們說：『你們真是永遠的 101 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