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明治
「老師,妳知道她上次還躲在廁所偷吃麥當勞,怕被密告遭處罰呢!」
她是那種壓力愈大愈想吃的人。花樣年華的孩子,在那個愛吃、會吃的年紀,誰都抗拒不了食物。
但是在廁所吃東西,空氣中混合的是什麼味道呢?
她享受的是美食、快感、恐懼感?她吞食的是哪一種味道?
當壓力轉化為恐懼,恐懼的是自己、比賽、還是教練?
對於初次見面的人,你會以何種面貌或姿態來應對,對方的態度或許可以丈量出你的份量,通常客氣的成分居多,不少人以遠距離的長鏡頭來凝視,彼此保持適度的美感,這節課我是陌生人,初次進入這個班,彼此端視著生疏的臉孔。
當全班聚精會神,專注的打量著你,聽著你的介紹及課程說明,有一個小女孩,那真的是個小女孩,嬌小的個子,始終低著頭,意志堅定的書寫著,書寫著小如螞蟻般的字體,義無反顧的態度,無視我關愛的眼神,那種溫柔的叛逆,讓我忍不住去注意她。
這女孩白皙沈靜,綁著俏麗的馬尾,在這個躁動的體育班,她像是空谷中的蘭花,有一種靜靜的清香,卻一種青春的憂愁,看不到明朗的氣息。這異於我在體育班看見的景象,和她相像的女孩有三個,這些女孩是體操隊,她們的身材與體態與一般運動員不同,多了一份修飾後的美感,彼此的體型和氣質都很接近,師出同門,處了近十年的日子,無怪乎氣息相近。
看到她們就勾起了自己的記憶,小時候唯一對觀賞奧運競賽有興趣的項目是女子體操,特別是東歐的國家,深邃立體的五官,矯捷的動作,在那短短的幾秒,讓身體的運轉達到接近完美的弧度,因而迷上那種身體的展演,對於身體的美學與力學的極致,產生羨慕與崇拜。
於是自己也開始翻滾。
在田野裡裡打滾,也在床上翻滾,撞個滿頭包,
在那個不知愁的年紀,歡喜沒有壓力的翻滾。
當時身為觀眾的我,略微所知他們背後付出的代價,卻無法真切感受他們的辛苦與心酸。
體操隊的女孩常在我的課,早上第一節和下午第一節,遲到。
體育班學生遲到的理由不外乎是教練精神講話(其實是發飆罵人),賽前密集訓練,教練忘情訓練不放人休息,學生基於上述理由理所當然的遲到,有時會覺的自己的教學領域被侵犯,但是若站在彼此體諒包容的立場,只要不是孩子惡意欺瞞,教練漠視課業的基本要求,這種感覺就會淡然些,畢竟,在運動員的心裡,教練永遠比老師大。
每回遲到,每次詢問,體操隊的女孩就像含羞草,稍微點觸,立刻收縮緊合起來,沈默以對。
這一回,下午第一節,她們遲了二十多分鐘,臉上有些泛紅,表情沒有歉意,只是木然的站在那兒,似乎沒有力氣去反應我的疑問。
後來他們的發言人,林敏捷,用一絲絲的氣息勉強吐出「教練精神講話」幾個字。
林敏捷是體操隊裡較有元氣的一個,聽說是隊裡成績最好的一個,協調性、爆發力、柔軟度都是一流的,只是身材較為豐潤。
她告訴我遲到的真正原因。
「老師,教練要求我們中午休息時間跑操場,跑到他滿意為止。」無怪乎上課時都虛脫得無力。
「日正當中跑步不怕中暑嗎?」有些心疼他們的身體。
「這是教練規定的,不能違抗。」
「空著肚子跑嗎?」她點點頭。
「是因為吃完東西跑步容易肚子痛才不吃嗎?」
「可以這麼說,也可以說不是。」她猶豫著是否要說實話。
「為什麼要跑步?」我想瞭解教練的用意與目的。
「是訓練體能嗎?」
「不是,是為了減肥?」她終於誠實以對。
「你們看起來不胖啊!」
「最近我們的表現不理想,教練說不想看到太重、太笨的豬在打滾。」她皺著眉說著。
「空著肚子,腦袋也會空空的,怎麼練呢?」換成虛弱的孩子也許就昏倒了。
「這樣的方法好嗎?」她無言以對。
對於體育選手的養成內容與方法,我是門外漢,但是用非常的手段去訓練到底是磨練還是折磨?合理的體能訓練那一條線在哪裡呢?
下課後,有人悄悄來跟我說。
「他們很可憐,別人是三餐進食,他們是依照三餐量體重,體重超出,馬上禁食跑操場。」難怪他們老是有氣無力的樣子。
「他們教練是出了名的嚴格,最近就快要比賽,他希望體操隊在高二就拿到保送權,所以就上緊發條猛操,弄得彼此都很緊張。」
時時承載體重的壓力,刻刻擔心教練生氣打人,能夠安心練習嗎?
「老師,今天他們遲到這麼久,就是因為體重的事說了謊,於是教練怒打他們,給了她們一記耳光。」過大的壓力會讓人失常,害怕會使人說謊。
「林敏捷最可憐了!」
「為什麼?」
「她是國內體操的頂尖好手,有一次水果日報還報導過她發胖的身材。」小小年紀已成為鏡頭下監控的人質。
「老師,妳知道她上次還躲在廁所偷吃麥當勞,怕被密告遭處罰呢!」她是那種壓力愈大愈想吃的人。花樣年華的孩子,在那個愛吃、會吃的年紀,誰都抗拒不了食物。
但是在廁所吃東西,空氣中混合的是什麼味道呢?
她享受的是美食、快感、恐懼感?
她吞食的是哪一種味道?
當壓力轉化為恐懼,恐懼的是自己、比賽、還是教練?
我想起第一節課,密密麻麻的字塞滿了小紙張,一丁點的字,如果字體像人的個性,小心翼翼,緊閉心靈大概是她們的寫照。我看著他們嬌小的身材,負荷著許的操練與壓力而難以伸展。體操所重視的體能、平衡、反應、協調、柔軟、技巧、跳躍,這些訴求的重點都不存在她們的心裡。
此刻的她們翻滾的如此疲憊,淘空了熱情,有一種心理的累。身體上的累可以藉由休息來恢復,心理的累需要更多的抒解與釋放才能達成平衡,在扭曲的環境裡扭曲了自己,心裡被挖了很大的洞。
我看到體罰的痕跡在心裡發酵,渾身是壓抑的傷。
轉換個場景來到高三的體育班上課。
莊豐子,是個網球選手,五官立體明亮,桀傲不馴的一張臉,開朗健康,談笑風生時,習慣偶而來個髒話相伴。眼神專注的時候像鷹般銳利,但講起話來卻不知所云般的魂魄散去。他心情好的時候天花亂墜的開講,不好的時候,就埋在桌上,不問世事,一直狂睡,青春,就這般狂擲。
每隔一段時間他就發作上述症狀,就像喝醉酒的人,胡言亂語一番或是一覺解千愁(仇)。今天他又舊病復發,班上同學今天心血來潮,表演了他們教練的英姿,望讓他振作些,能夠起死回生。
我看著他們操著三字狂罵不用心、不認真、不受教。
訓練過程突然間中斷下來,對著某一個隊員吆喝,朝某個隊員震撼教育,提醒你的訓練不夠投入或是動作老不到位。這些震撼教育包涵斥罵,還有體罰。
根據他們的經驗,威脅最大的是三個部位:一是腦袋,在他不滿意你的時候敲你的頭﹔二是肚子,面臨的是網球飛向你的要害﹔三是屁股,冷不防地用腳一踹。
這些襲擊主要是讓選手認知,為了避免這些意外,該你要做的,就老老實實、聚精會神地訓練,把心思都放到眼前的訓練場上。
莊豐子一直難以與教練磨合,他的愛恨情仇都跟著教練的喜怒哀樂,他的向下沈淪為似乎報復著教練對他的對待。雖然這是極為不聰明的作法,但是他仍一意孤行。
我看到體罰的痕跡在心裡渲染,渾身是不滿怨懟的傷。
看完高三諷刺的爆笑演出,下課時間,走過走廊,看見三個孩子躬著身體,捲曲的身子像毛毛蟲,以一種幅度撐高身體,兩手撐著地,來來往往的人,好奇者還會停下來,或調侃或取笑,受罰的孩子一方面忍耐著體力的極限,一方面忍受著眼神的關注,這是孩子處罰孩子,老鳥學長訓練菜鳥學弟的情景,他們在傳承一套他們自有的文化,這號稱是訓練。我卻看見他們在模仿。
我看到體罰的痕跡在複製,渾然不自覺的接收。
以為體罰在高中銷聲匿跡,卻依附在這特別的體制中。
從不同方向,孩子靜靜的訴說著同一主題,體罰對他們的影響力。
新聞中消防隊員被強壓學習游泳而成植物人的畫面一直揮之不去。
我看到體罰在不同領域突變。
多少的案例總是學不會,學不會改變教育的方式,
為何執迷不悟的信仰體罰,
大部分的人追求速度與成效,
只見到眼前的利未見到背後的義,
也許創造了成績,但也留下了創傷,
一種埋在心裡很久很久的傷。
然而,
是不是每個孩子都要經過鞭策之後才會努力往前走?
是不是每個孩子都要儲存鞭策的恐懼才懂得學習?
難道別無選擇嗎?
有多少體罰是教師情緒失控下的產品,
有多少體罰是以愛為名所製造的仇恨,
有多少是輔導管教不當的窘境所延伸的問題。
為何總是在惡的循環裡停滯不前?
體罰是體育界一直存在的問題,無形之中也成為體育界的行規與文化,許多人認為沒有魔鬼般的訓練,就不能練就鋼鐵般意志。並非不能以處罰來讓孩子記取教訓,但是處罰前後的溝通都是必要的,不應讓處罰只侷限於肉體的感受,而要讓感受放在心上,激發他的榮譽感、建立責任感與成就感。
難道孩子不曾對於教練肢體暴力或體能訓練的合理性到質疑嗎?
林敏捷告訴我,她有過懷疑、有過不滿,又愛又恨的矛盾心情,終究在父母的安撫下,以考上大學為前提,將隱忍化為無奈、無解而自我吸收、承擔與化解。
教練與選手,在教與學的複雜過程中產生一種特殊的革命情感,建立著彼此的信任,朝著共同的目標邁進。教練對運動員的影響比學校的老師更大、更深遠,教練可以說是兄長、益友、嚴師,因此,教練的角色複雜,影響運動員的行為觀念、人生態度,如父如師的關係,讓人無法衝破這層倫理與藩籬。
就情理、論利益,師徒之間難以切割,亦無法明辨是非。
林敏捷告訴我,沒有人敢控訴教練,因為要達成專業的領域,練就一身不平凡的功夫需要不斷的練習,需要教練的打點與指點。選手一方面相信「嚴師出高徒」,另一方面體諒「愛之深,責之切」,也怕被質疑是忘恩負義。
選手從懵懵懂懂,不知為何要精研體育專長,經過萃煉過程展現為校、為國爭光的榮耀,沒有人會否定教練的努力與用心,但是教練的理念、價值與方法關係著選手的成敗。在台灣,常在功利的算計下,快速的掏光一個人的資產,為了得獎而把小選手的身體操壞,或是無所不用其極的訓練,把原本那份對運動的熱情與樂趣給磨滅掉,所以常常演變成「小時了了,大未必佳」,這過程究竟是出了什麼問題?
在現實條件下,台灣沒有太多的職業選手,運動終究無法成為一種職業,還是得回歸升學的遊戲規則。教練用體育比賽成績優異可以保送升學的策略來說服家長與孩子來加入這個行列。在高中職這階段,教練的目標不是培訓國手而是把他們推進大學。教練對家長的承諾與責任加諸在孩子身上,操之過急下不免變質,雖然運動精神強調「勝不驕,敗不餒」,但是孩子認為勝者為王敗者淘汰,比賽結果比過程重要,更早接受人生的現實,所以體育班的孩子顯得爽直也世故。
教練與選手的視野應在競賽中愈走愈寬,然而在成績與成效算計下,目的為重的要求下產生變相的手段,激發潛能的方式遊走在傷害的危險邊緣適足以危害,運動員的養成是個團隊工作,不應是單打獨鬥,應以符合科學的訓練方法,結合輔導諮商、營養學、生理學、心理學等領域,以人性的管理來帶領。台灣教練、選手常因缺乏最新運動科學智識的支援與協助,導致閉門造車,土法煉鋼,因而無法突破瓶頸。顯然要造就王建民這樣的台灣之光,在觀念、方法上仍待加油。
我們的體操隊女孩,在運動專業上,學校老師幫不上忙,但是可以協助他們調適自,抒解壓力。
當我進行著這學期的第一次影片教學,詢問著學生「哪部電影是你覺得最意義的?」
體操隊女孩告訴我:「翻滾吧!女孩」
我問他們:「是誰主演的?」
「當然是我們!」,我忍不住大笑。
她們相視並且笑得好燦爛。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們從心底湧上來,
純真、驕傲而美麗的笑容。
讓人好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