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2-27
班長摸摸頭:「我有辦法了。」 他們尋求導師的援助,為他們向校方遊說,在權力的撞擊與角力中,學生再次證明,他們身在校園科層體制的最底層,透過導師他們終於借到場地,大人的力量果然比較強勁。這是我不願見到的結果,該讚美學生的手腕靈活,還是批判校方的不公,大人的作為,總是悄悄進入的學生心中,所謂的公平,總是因人而異,有著一套自圓其說的理由。
最近學校瀰漫著不一樣的氛圍,空氣中盪著青春的甜味,他們心中的大日子即將來臨,不是令人緊張的考試,有著青春的苦澀味,不是曲終人散的畢業典禮,演奏著悲喜交響曲,值得全校停課,傾注人力排演,唯有篳路藍縷的開創紀念日--校慶,只有這一天門戶開放,任君參觀,檢視著學校的作為與績效,這是大人們潛在焦慮與榮耀的時刻,卻是孩子青春作伴好遊樂的美好時光,行動自如的無課日,遊走在運動競場中,吃喝玩樂在園遊會中,又可獲得一天補假,享受「天下獨有我放假」的暢意快感,這大概是他們想熱切擁抱這個日子的原因。 校慶連結他們與學校的感情與回憶,所以這樣的畫面,不足為奇,自是在這個校慶準備的發酵反應中。 一進教室,兩個當家的學生站在講台上,面對台下各司其事,紛亂的群眾,扯著嗓門叫喊:「同學討論一下,你們想賣什麼?」三倆人停頓手邊的工作,加入當家的討論中,然而多數的同學仍舊身在千里之外,忙著手邊的工作,訂正考卷、抄寫作業,照著鏡子,看著五彩繽紛的贈報,形成相安無事的狀態。 站在門口的我,怎麼一點存在感都沒有啊!檢視了自己的服裝儀容, 心想:「難道今天如此黯淡,無法引起他們目光。」 「不會啊!奶油黃針織背心配上米白的長衫,明亮的色調,有著提神的意圖。」正當陷入自我形象的覺察,終於有良心的人士嚴肅的喊了:「老師來了!」,自然不是「教官來了!」,可以一百八十度的瞬間改變,他們精神略作調整,但是此時台上當家的人仍舊不願下台,別有企圖,明顯的他需要講台,這個代表權力的位置。 當家的班長:「很抱歉,老師可以借五分鐘嗎?」 「那什麼時候還?!」 「借五分鐘還一節課喔!」我使出殺手令牌。 「老師,這個嗎…?」當家傻笑不答。 「老師,你這是勒索嗎?」同學不客氣的說。 當家極其謙卑:「老師拜託一下啦,只要幾分鐘,因為今天一定要呈報給學校,若再不交名單,我們班就會被取消資格。」火燒屁股的行事風格依舊不變,這是學生的通病。 「好吧!」容易心軟的我只好答應,答應之下其實有著陰謀主張,在一旁充當觀察員。站在教室的角落端看著他們民主的進行方式,藉機評量自我教學的成效。 知識的傳遞到認知的建立,距離到底有多遠;情意的培養到行動的實踐,時間到底有多久,其實,校園生活上隨意的一件事就可以丈量。 校慶園遊會的負責人實際是訓育股長,一個秀氣女孩,狀似活潑開朗,讓她主持班上園遊會販賣的商品,整個會議卻像黏在地上的口香糖,怎麼推也推不開,反而糊成一地,她焦慮不定的眼神飄向班長,這當家豪氣干雲的接下不屬於他負責的活動,也許是英雄救美的氣概,或是權力無法下放的掙扎,最後出現的是他越俎代庖的主持會議。 在吆喝之中仍舊無法吸引眾人的專注,他拍了幾下手,把全班的靈魂召喚回來,希望大家集中注意力,火速表決通過提案。 「上次的提議有點匆忙,好像有人提議三種東西---愛玉、烤棉花、滷味,退居助理的訓育股長在黑板上寫下三種商品。 「同學有沒有意見?沒有意見我們就表決了,我們選擇最高票的兩種來賣。」 「贊成愛玉的,請舉手」 「贊成烤棉花,請舉手」 「贊成賣滷味,請舉手」 學生隨意的舉起他們手,投下他們的偏好。 助理拿起粉筆在愛玉的選項記下10票,烤棉花記下8票,滷味記下14票。 「好吧!那我們班就賣滷味和愛玉。」 底下的同學問:「誰負責賣?」 「提議的人排班賣啊!」 「那滷味從哪裡來?」 「請提議的人想辦法」 「對了,可以請媽媽幫忙滷呀。」 「提議的人真是倒楣,以後誰敢提意見」同學抗議著。 就這樣四兩撥千金,當家下台一鞠躬,俐落的處理好這件班務,五分鐘不到。 效率和專制似乎在一線之間,他留下一串未知、問號與憤怒。 一旁的我走向講台,告訴他們:「我覺得有點難過耶!」 民主對於他們而言,不知從何時只是一個投票表決過程,窄化的養成過程,只重結果不重視決策形成過程,忘記前置作業的充分討論與溝通,錯把投票當作是民主的唯一內涵,他們成了投票機器,讓多數暴力橫行,讓歧見自然隱藏。 過往的習慣依舊主宰他們的行事和思維,在課堂教過的原理、原則在實際生活起不了化學作用。 「怎麼了?老師,我們做錯了什麼?」 「這樣的民主進行式,很令人擔憂耶!」我脫口而出。 「表決只是個方法,會議最重要的是充分討論,溝通意見,建立共識,而做出適當的決定,多數的你們好像都置之度外,等到做出不滿意的結論,才在一旁乾生氣。」 「不是常強調參與才能改變現狀嗎?」 「考試都那麼會考,現實生活中卻把這些民主精神擱在一旁。」我一口氣的把自己的擔憂表達出來。 班長為化解自己的不是,急著說:「對嗎!剛剛的表決沒有過半數,所以無效!」我又嚴肅的說:「民主不是兒戲。」 班長又厚著臉皮說:「你不是告訴我們:民主需要練習,就當作是我們在練習」 那麼你們先回答我:「園遊會設攤目的是什麼?」 「體驗買賣交易樂趣」還是「賺錢」 他們以一種想當然爾的表情,肯定的說:「當然是賺錢,誰想只是玩玩,賠錢又花時間。」 他們說法很現實,想法卻很務實。 如果這是一個考試的測驗題,測驗園遊會的主要目的為何?賺錢這個答案選項,作答上他們會寫不正確,因為符合出題老師的標準答案,事實上,他們內心的答案是正確。漸漸的,不知何時,標準答案的價值和理想與他們現實生活中真實感的拉距愈來愈大。 只好告訴他們:「既然目標是賺錢,就以經濟學的思維去思考,以最低的成本,最高的價值去選擇他們的商品。」 「老師,哪種商品最熱賣?」 「丟水球、炸雞排和鬼屋」我簡略回答。 可是基於安全考量,學校有三不政策:「不油炸、不浪費水、不賭博。」 一提起鬼屋好些人的眼睛頓時發亮,顯然這個活動引起他們極度的興趣。 「每人門票50元,半天大概可以收入四、五萬」,聽到這樣的利潤,每個人振奮起來。 「搞鬼派」和「反對派」立刻形成大對決。 反對者言:「鬼屋很麻煩,動用太多人力、物力」 搞鬼派:「可是它的利潤很高。」 反對者言:「快要月考了,還有很多報告要完成,不要見錢眼開,要考慮實際的問題。」 搞鬼派:「還沒開始,就覺得麻煩而投降,這不像我們班的風格。」 反對者言:「校慶那天有人忙於社團,有人擔任表演節目,所剩人力不多,工作一定會分配不均。「單是設計、預約場地、宣傳等林林總總的工作,都需要全班投入,我們只剩12天,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 搞鬼派:「只要分配時段,最好規劃,我想大家都會盡心盡力,況且賺了錢就不用繳班費」」 反對派不斷的呼籲,希望喚醒大家的現實意識,只要做個小本生意,千萬不要把餅做大,鬼屋實在太勞心勞力。 搞鬼派則強調凡事都有無限的可能,要勇於創造價值。 不知兩方哪一點打動選民的心,搞鬼派以五票險勝。 這是個零和遊戲,大家都得服從結果的指示。 鬼屋就在這種淒風苦雨下暫時安憩在這個班,虛擬的圖像正在他們的腦力激盪中成型,打造鬼屋的工程就此開始,當務之急,需找建造的空間。 當家下課後,向學務處報到回來後,一臉的苦相已預告不佳的結果。 「學校說沒有場地讓我們建造鬼屋。」 「可是明明有地下室,為什麼說沒有。」 「他說那個場地歸體育組,不歸他們管。」 「主辦單位要我們直接向體育組商借」 「可是這兩個單位不是同一處室,他們可以協商,為什還要我們去詢問?」 「實在不清楚學校到底為何要辦活動,感覺一點熱情都沒有,非得這樣為難學生嗎?」 「總覺得他們在打太極拳,互相推來推去,最重要的是不想承擔責任。」 他們向體育組商借,「這地方是老師們休閒的桌球室,不外借給學生。」體育組一口回絕。 學生正在從一成不變的課程,跳出常軌,累積他們的經驗,展開獨立與探索,可是得到不是熱情的支持而是推諉的冷漠。 「究竟在園遊會中,我們希望學生學到什麼?」 陷入思考的我瞥見學生笑顏的開展。 班長摸摸頭:「我有辦法了。」 他們尋求導師的援助,為他們向校方遊說,在權力的撞擊與角力中,學生再次證明,他們身在校園科層體制的最底層,透過導師他們終於借到場地,大人的力量果然比較強勁。這是我不願見到的結果,該讚美學生的手腕靈活,還是批判校方的不公,大人的作為,總是悄悄進入的學生心中,所謂的公平,總是因人而異,有著一套自圓其說的理由。 飄搖的鬼屋終於進駐在這場地,他們為工程期也正式展開。 校慶的前兩天,不經意關心他們鬼屋的進度,令人訝異的是當初強烈反對者竟成鬼屋的主要打造者。只是這位仁兄,見到我忍不住發牢騷:「能夠幫忙的人只有五、六,其他人逃之夭夭,我看我們可能要開天窗,壞了我們班的招牌」 「怎麼會呢?」 「只能說鬼事如麻,話說起來,都是老師你害的,慫恿大家作鬼屋」, 我笑:「你大概是累了吧!才會想罵老師出氣。」 他一副不以為然看著我。 我繼續安慰他:「你是個投入的人,不會輕易放棄,不管你是屬於能者多勞或是勞者多能的典範,學生時代能有機會去承擔,能有機會讓創意實現,這些能力不是筆試可以磨練,這些課本沒教的事,是練就能力的最好機會。」 他似乎聽懂我的期待,逐漸平靜下來,成就與責任讓他接受挑戰。 鬼屋的建造雖然因人事而飄移,但也因人的投入而精彩。 事實證明,孩子是可以期待的。 漂流的鬼屋在開張的日子來臨前,班上同學到處推銷預售票,醒目海報也矗立在各角落,無所不用其極的想要顧客上門。 校慶當天,不少聞風而來的候選人出現在校園中,腰彎的特別低,嘴笑得特別開,希望甜言蜜語能籠絡學生,藉此抓住家長的心。 在些許不相干的人致詞後,運動會開始,班級進場,只見粉墨登場的他們,群魔亂舞,贏得最高的注意。表演節目是運動的高潮之一,在這之後,人潮便朝向園遊會場地,吃吃喝喝的攤位依舊成為全民的重心。大排長龍的鬼屋顯然是攤位最具人氣的項目,他們的辛苦終於有了回饋,近五個小時展演中人潮絡繹不絕。 鬼屋的打造,他們是無師自通,鬼片是他們營造氣氛與造型的最佳取材來源, 陰暗的氣氛,迂迴的路線,驚悚刺激的駭人畫面,暗藏殺機的佈景,青面獠牙的可怕鬼,淒涼的立體音效,呈現出恐怖的視覺及聲光效果,挑戰消費者的膽量。鬼屋裡頭不斷傳出驚聲尖叫,為何喜歡鬼屋,大多是基於嘗鮮,這種超越感官、心靈極限的恐怖之旅,考驗心臟的負荷,對神鬼的神秘感,揭露瞬間產生刺激的快感及異度空間的飄渺感。 紅不讓的生意,把「鬼」都累壞了,除了工作人員管理進場人數,平均一個「鬼」要在鬼屋裡連續嚇人3小時,才能換班輪流吃飯,而在鬼屋內被嚇得魂飛魄散的人,不由自主地「拆屋」,也使得他們必須暫時停止鬼屋活動約五至十分鐘,才能恢復原狀,其他也必須忍耐一些消費者對他們的惡意攻擊或騷擾,這些花錢來發洩,不尊重表演藝術者的人是他們活動過程中最不美好的回憶。活動結束後,全班都累壞了,但是他們捧著一大桶的園遊券,數著這些娛樂觀眾的辛苦錢,笑得好開心。 事後,在學校園遊會的檢討會上,因為少數班級希望日後能夠設置鬼屋,學校聲明為了公平,不再提供任何場地給舉辦鬼屋的班級使用。 學生認為是他們的高收入遭忌,但是這種一相情願的公平,說穿了只是因噎廢食,少做少錯的消極作法。學生望著鬼屋的照片,惋惜無法再現如此精彩的活動,我則鼓勵他們與其哀怨嘆息不公平,不如挺身捍衛權利。 因為民主與人權是校園中,師生間,永遠不能停止的練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