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朝天椒
難道老師都沒有修過語言學和心理學?不清楚怎樣的言語可以激勵學生,怎樣的態度可能打敗學生,讓他萬劫而不復,一個喋喋不休的老母親只會僵化親子間的關係,令人不勝其煩,過渡的耳提面命和保護,其實是一種溫柔的酷刑,只會影響我們的獨立與思考。不是解嚴了嗎?為什麼還是把我們塑造成同一規格的公民,以便於統治與控制呢?」
趕了一節課,下課後,剛處於鬆口氣的狀態中,有人悄悄跟在我後頭,作勢要嚇我,這是夏怡貝小姐慣用的計倆。
夏怡貝小姐方齡17,屬於高中美少女,青春無敵那一國,喜歡一切可愛的事物,她的生活充滿驚嘆號,一天不說上幾句「好可愛!」「超屌!」就渾身不自在。嚇人這一招即使被同學稱為「幼稚的爛招」,她仍然樂此不疲。聲稱這是製造驚奇,與人拉近距離的方式,我想我在他的可親度排名中大概蠻高的,所以她使用同輩的相處方式,想要捉狹弄猝,無奈詭計不成,只好顧左右而言他。
「老師,你喜歡星期幾?」發問是學生特有的權利,只是隨意發射的箭,不知射向何方,直驅而來,就得接招。
我笑笑的說:「這是一個不能說的秘密。」
夏小姐作個不懈的表情:「嘿,老師,你也未免太「周杰倫」了。」
「唉!這又不是隱私,你幹嗎不講?」
「好吧!每天都喜歡!」我勉為其難的回應。
「老師,你也未免太敷衍!」
在她認真的追討下,只好努力的回應
「我喜歡星期五,因為是一週工作的終點,」
「所以你不喜歡工作喔!」
「這位小姐,你的結論未免下得太快」我沒好氣的說。
「沒關係,你可以答辯」她笑得很詭異。
我反問她:「那你喜歡星期幾呢?」
她俏皮的說:「報告老師,我喜歡星期三。」
她自言自語的說著喜歡的原因:「星期三,像是一週的分界點,往前兩天,度過星期一的難熬,星期二的適應,星期三便應付自如,往後眺望兩天,度過星期四的沈悶,星期五的期待,馬上就擁有自主的悠閒,解脫制式的生活,總之,星期三,瀰漫著小週末氣氛,有點鬆又不會太鬆,是最對味的日子。」
「可是----有時候會變得很討厭。」
「為什麼?」
她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是不能說的秘密呀!」
「想知道嗎?下次再告訴你,」她故弄玄虛的消失在走道。
高中小女孩的秘密,讓我留下疑惑,從中玩味「可知也可不知」的答案。
爾後的事,逐漸揭開她討厭的面紗。
許久未在這個時段上課,星期三的第一節,我在教室外等了好一會兒,未見一個人影,正納悶著,才猛然想起,今天是全校固定大集合的升旗日。教官宣布解散之後,學生陸陸續續的回到教室,秋老虎的肆虐,某些人臉上泛著蘋果紅,幾個女生照著鏡子,輕輕觸摸著發燙的臉。不過全班的臉幾乎都不是很愉悅,有著一種被集體處罰後的不甘和怨懟。
面對學生被操練後的疲憊,我直接的開始我的課程進度,似乎有點不知民生疾苦,有些殘忍,心一軟。
便安撫著他們:「你們看起來有點累」
「何止累,是再加上煩?」他們的表情很哀怨。
「同樣的事為何一講再講,他是不是得了強迫症?」部份的男生激烈的表達不滿。
「第一節就這麼激動,怎麼開啟美好的一天呢?」
「老師你們最好了,都不用升旗」
「大部分的老師也是陪著你們在太陽下受苦受難。」
「老師,你也承認我們在受苦受難,對不對?可是你們卻可以撐傘或戴帽子,我們卻要呆呆的聽訓。」
「你們不喜歡升旗典禮嗎?」
「不喜歡,因為集合很討厭,台上的人都很囉唆!」
「還好呀!沒有愛不愛,這是一種例行公事」
「喜歡呀!至少不用考試,出來透透氣、曬曬太陽,蠻好的」紛亂的回答中很難歸納他們是否喜歡或是討厭。
他們愈說愈匯集人氣,拖著課的尾巴,不讓我前進,索性就要求我不要上課了,最後,我只能狠心的說:「既然精神來了,就繼續上課吧!」
「老師,你好殘忍,都不聽我們說。」
他們不知我正煩惱著教學進度
在「阿」的聲音中,我的課程匍匐前進。
下課後,放眼看去盡是「趴趴睡」的人頭。不知是他們是虛弱還是我的聲音催眠,一大早的課就神智不清。
連續兩週的陰雨綿綿,升旗典禮自動被取消,學生蜷伏在位子上,濕潤的氣候裡,人被限制在方寸的教室裡,缺乏變化的節奏,學生欲振乏力,被課程追趕的我,狠下心來,即使學生昏迷,也得前進。
我的課終於趕上進度了,而且有儲存的餘額。
這週天氣終於放晴,學生發霉的心情等不及要曝曬,他們開心的走向操場,也許,許久未集合,麥克風急促的聲音和學生悠閒的步調形成極大反差,學生好像是抽空參加市集的嘉年華會,教官們則是成了焦慮的牧羊人,趕著羊兒,從教室趕出來,再趕到操場,讓他們各就各位,聽候指示。羊兒悠閒散步,牧羊人急促的整著隊:「還不快點!不要浪費大家的時間,最慢的班,留下生活教育。」自由的時代,紀律不易被訓練,慣用的威脅讓羊兒有點痛,動作稍微迅速些。帶隊的人折騰了好些時候,終於聽到了耳熟能響的聲音:
「升旗典禮開始-----全體肅立-----主席就位------唱國歌--」
「三民主義,吾黨所宗………..」
就在唱國歌的當下,所有人的精神忽然聚集,即使聲音忽大忽小,節奏不一,少數突出飽滿的聲音,唱出心中少見的熱血,幾個心不在焉,嘻笑的孩子破壞了這份感覺,教官走到他們身邊,輕敲他們的頭。
這一刻,孩子是平靜的。
解嚴之後,愛國主義不再盛行,愛台灣成為選舉的打手後,愛國似乎更讓人遲疑,儘管升旗集合麻煩,國旗冉冉升起的時刻,重溫與這個國家的連結,依舊澎湃;儘管升旗典禮單調無味,國歌高聲放唱的時刻,重溫這個國家的歷史文化,依舊肅穆。
縱然國內政治口水橫飛,國家的認同分歧,儘管升旗儀式是威權體制下的遺跡,校園對於圍牆外的紛紛擾擾,仍保有一份單純的想望,藉由儀式的表達與演示來思考國家的存在與價值。
也許很意識型態,但是孩子少有異議。
孩子的異議來自後半段的升旗典禮。
司儀以他高亢、明亮並且訓練有素的聲音說出:
「頒獎----校長致詞---各處事主任致詞」
學生引領探望台上的領奬者,因為此刻的舞台才是屬於學生。掌聲有些稀疏,校長致詞:「要學習這些校外競賽成績優異的同學,為校爭光,另者,希望同學不要講髒話,說髒話貶低自己的人格,希望大家要學會尊重自己也尊重別人。」針對同學辱罵不雅之語,校長論述五分鐘。
教務主任:「月考接近了,希望同學用功讀書,上次成績不佳的同學要加油,要為自己的未來努力。」他言簡意賅的致詞,博得如雷的掌聲。
掌管學生活動與常規的學務主任上台,距離第一節上課只剩下的十分鐘,因為氣候而累積了兩週的學生管教問題,似乎此刻傾盆而出,不吐不快。他先糾正幾個集合表現不良的班級,其次,要求班上的氣窗一定要關,免得宵小橫行,否則後果自行負責,若不關氣窗要懲處。
最後,他論述了「四不一沒有」。
「不要上詐騙集團的當,上課不要傳簡訊,不可以穿學校制服外搭運動外套,不可以穿帆布鞋,現在物價上漲,學校沒有經費,請同學要共體時艱,節省能源。」
「最近同學的服裝儀容非常凌亂,很多人穿學校制服外搭運動外套,這樣非常不得體,像主任這種場合一定是穿襯衫打領帶,但絕不會把襯衫放出來,我發覺胖的人喜歡把衣服放出來,來遮掩自己的身材,這種人就是不能管理和控制自己,像我就一直維持著高瘦身材。運動的時候就是穿運動服,不同場合穿不同衣服,這是一種尊重。還有現在學校禁止穿帆布鞋,因為帆布鞋不適合運動,容易受傷,像主任我在不同場合就穿不同的鞋,慢跑的時候穿慢跑鞋,打高爾夫球時穿高爾夫球鞋,穿西裝的時候就穿皮鞋,你們不要省一時的錢買便宜的鞋,只要縮減早餐的費用,就足夠買一雙運動鞋。如果違反這兩種規定就要接受懲處。」他的滔滔不絕讓他忘了上課時間,回到教室的時間已經用光我上課進度的餘額。
「升旗典禮開始-----主席就位------唱國歌------」
閉著眼睛都能聽得到從過去到現在一直不曾改變的儀式,從愛國教育到政令宣導,台下和台上的距離仍舊那麼遙遠,學校的核心價值仍是要管好而非教好,台上的急,台下的慢,兩者始終難以協調。典禮的好壞掌控在主政者的思維與能力,變與不變之間,都應該能夠讓師生分享集體的力量。
這週星期三的第一堂課,不同於過去,他們很有精神,同仇敵蓋的聲討學務主任。
「老師,我覺得升旗典禮已經成為主任的佈道大會,可是他的歪道我們聽不下去。」
「為什麼?」
「我覺得今天升旗那一席話真是令人害怕。我不是胖子,但是我感覺胖子受到歧視。」幾個身材圓潤的同學點頭同意。
「其實,主任是個熱血的人,想藉由服裝儀容的要求來提振你們的精神和學校的形象」我試著緩頰,結果無效。
「運動外套配制服褲子有不可,為什麼一定要統一我們的品味?為什麼不檢討制服外套價格昂貴及款式難看的問題。」
「對呀!不同場合穿不同衣服,搭配不同鞋子,這個道理我們懂,但是我們是沒有收入的學生,只能仰賴家裡的提供,帆布鞋好穿又便宜,即使說這種鞋不適合運動,容易讓我們受傷,這個結果也是我們自己來承擔,何必強迫我們?況且也沒數據來確讓它的傷害性,它又不是禁藥或香菸,關於我們自己身體上的事為什麼要管那麼多。」
「管的有道理,讓人心服口服,我們自會遵守,凡事以記警告來威脅我們,實在很威權。」
「以自我的絕對價值來要求我們服從,很令人反彈。」
「他的失言,已變成全民公敵,一次的失言叫失誤,三次的失言真的是失言,五次的失言叫失格」
「難道老師都沒有修過語言學和心理學?不清楚怎樣的言語可以激勵學生,怎樣的態度可能打敗學生,讓他萬劫而不復,一個喋喋不休的老母親只會僵化親子間的關係,令人不勝其煩,過渡的耳提面命和保護,其實是一種溫柔的酷刑,只會影響我們的獨立與思考。不是解嚴了嗎?為什麼還是把我們塑造成同一規格的公民,以便於統治與控制呢?」
學生們措辭嚴厲,彷彿山洪爆發。
傾聽著她們的意見和想法,我鼓勵他們和主任直接對談。
他們失望的說:「談過了,他說我們是強詞奪理,所以很難再對談。」
我調侃的說:「你們的口吻和表情彷彿是與海峽對岸談判歸來。」
那一整天我陸續聽到主任的廣播,他在中午、掃地時間和最後一節各廣播兩分鐘。
「不是說要節約能源嗎?為什麼講個不停。」顯然學生還是把主任的話聽進去了。
同時也間接的告訴我們:位置愈高的人,視野愈廣,格局愈大,更需要充實能量,言行舉止更應符合他們所處的高度,所以站在台上的人怎能不謹言慎行。
下課後,夏小姐跑來找我,我正要告訴她我已經知道的秘密。
她對我說:「老師,那已經是過去式,不重要了。」
「老師,我發現站在台上的老師們只要拿到麥克風就不肯放手,麥克風的魔力,就是那種讓人放不下的權力,現在是民主時代,麥克風的發言權應該讓給人民,對不對?」她若有所思的說著
「對,所以下次上課由你們分組報告,別忘了!」
「不是這個啦!」
「愛唱歌的我希望學校在升旗典禮舉辦民歌比賽,因為唱歌可以紓壓,有益身體健康,你覺得可行嗎?」
「試試看囉!」
「那我如果去推動這件事,分組報告可以延後嗎?」
「夏小姐.!………………」她又遁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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