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佳範 (台灣師大公領系系主任、教育部人權教育輔導群召集人)
壹、這是霸凌嗎?
「…甚至在分組時也會有人完完全全的不想跟我同一組,只因為我是混血兒。也有人認為菲律賓人都是一些骯髒的人,有著體臭,可是我跟每一個人一樣,每天洗澡時都有洗乾淨啊…。」[1]
三重「城市之窗」文學獎,有一名國際婚姻家庭的第二代,以真情流露的「我是混血兒」散文,獲得這項文學比賽的國中組佳作,可是從文章的內容,我們有覺察到他被霸凌嗎?或許有人認為,這只是人際關係不佳,要像八德國中的例子,被集體暴力威脅,才算是霸凌?
霸凌,係指長期性的欺負。在家庭、校園、甚至職場,這種長期性的人際關係,最容易發生。其彰顯的是人際間的衝突,從刻意冷落、口頭或行動羞辱等敵意行為,至較嚴重的財物破壞、身體傷害等結果。其原因更是多元,可能是個人身體的體臭、長相、說話方式、誤解、偏見、歧視、嫉妒、財物糾紛等等。且制度性造成的不對等關係,更容易助長霸凌的形成,如長官對部屬、學長姐對學弟妹、老師對學生等等;當然,亦可能僅是族群上、語言上、性別上、身體上、階級上、社經上、知識上等等社會結構上優勢,而形成對弱勢的欺凌。
學生是否被霸凌,不是等到嚴重的肢體或財物被侵害才算,在初期的口頭上或關係上的敵意行為,老師若能察覺且介入處理,可避免日後衝突的擴大。因此,應該採取「預防重於治療」的策略,即早以教育手段來介入,以避免日後警察或司法的強制措施,才是在協助不管是霸凌或被霸凌的學生。
貳、霸凌的影響?
『「你是番仔生的!」彰化縣一名國二學生,因為同學這句話造成心理障礙,功課一落千丈,兩年來不肯喊一聲「媽」,傷心的父母請彰化縣警局少年隊開導,直到昨天陳姓學生仍不開口。』 [2]
這名彰化國二學生,僅因同學的一句話,不僅影響其個人的成績,更波及其親子關係。有敵對或不公平的班級氣氛,當然也會影響教學與學習,老師必需正視霸凌的影響,並不僅是個別的被害學生而已,更會擴及全班。甚者,講這句話的學生,或許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話語,會有如此的殺傷力,我們可以不擔心嗎?種族的歧視,其實就是從這種族群偏見開始,從歷史的經驗,甚至可以讓數百萬人喪命,且這樣的悲劇仍在發生中。在兒童時代會霸凌同學的人,若無法被學校導正,難道不會在職場上霸凌其同事嗎?
根據密西根大學心理學家E. Eron進行35年縱貫性研究發現,8歲時有霸凌行為者,往後的一生中都常會有霸凌行為,而且很多校園小霸王長大後會經常與法院、物質濫用、戒癮、人格違常所需之心理衛生相關服務等脫不了關係。[3]霸凌是一種長期性的欺負,不僅對被霸凌者的個人,侵害其人格或財產,更會影響其學習或工作的表現;對加害人而言,其行為之偏差,若未經導正,更可能繼續危害他人與社會。我們不要輕忽或姑息霸凌的問題,其影響絕非僅限於被害人,更可能擴及班級和學校,甚至對社會整體的未來都有不良的影響。
參、霸凌的處置?
『就讀國中時,我常被同學毆打,向老師報告後,有天課堂上一名老師突然衝進教室,罵我:「你常被欺負,全都是你自己的錯,別人為什麼不會有問題!」接著在全班同學面前打我屁股。事後我向學校反映,但校方表示:「一切都是為了平息眾怒,這樣他們就不會打你了!」但同學卻因此認為,就算再怎樣打我也不會受罰,於是開始計劃在畢業旅行時痛毆我一頓,還大肆宣揚,我緊張的告訴老師,但沒人相信。畢業旅行第一個晚上,一群人突然衝進我房間,對我拳打腳踢,還用照相機拍下過程,我忍無可忍向警方報案,把欺負我的同學統統送辦,但我在學校依然沒有朋友,直到畢業。』(2009年03月31日蘋果日報讀者投書)
前面的投書,不是很清楚作者和其同學間之紛爭為何,但很明顯的是有長期性的人際衝突與肢體霸凌。最令人不解的是老師的處置,反而將被霸凌者,再狠狠地打一次,理由竟然是「一切都是為了平息眾怒,這樣他們就不會打你了!」很奇怪的邏輯,老師竟認為加入霸凌的行列,可以「平息眾怒」,但事實是正好相反,更助長了後來霸凌者的氣焰,最後很不幸地,僅能由警察與司法介入來解決。
這位老師的處置,不僅沒有幫助被霸凌者,以體罰的方式來對被霸凌者,更助長校園的暴力,且突顯其似是而非的管教理念。人際的紛爭,往往不是單方面的問題,或許該被霸凌者,亦有需檢討之處,但終究暴力不應是老師,所應認同的解決方式。有人認為在成長的過程,難免都會被欺負或人際關係之衝突,學童必需學會面對殘酷的社會現實,甚至主張大人不必介入處理。然而,面對社會懦弱強食的現實面向,並不表示必需接受社會的不正義,學校教育之可貴,即在於能避免下一代,再犯過去社會所犯的錯誤。
欺負的行為,絕對是不對,不管其理由為何。在民主法治社會,雖不能強迫你去喜歡某個人,但縱使你不同意某個人,也不允許你可以侵害他或她。學生被欺負,或許其本身亦有過錯,老師應該協助其改過,而不是允許其他同學對他或她的欺負。對欺負他人的同學,更應使其明瞭欺負行為本身的不正確。不當的處置,僅會加劇問題的嚴重性,更突顯出教育的失能或不盡責。
肆、霸凌的預防與治療?
『葉永鋕雖已過世六年,但母親葉陳君汝昨想起兒子在學校遭受的不當對待,仍禁不住悲慟哭號:「是誰讓他在學校連廁所都不敢上?」案發後,教育部派專人南下調查,發現葉因為行為像女生較溫柔,遭受嚴重的性別歧視與暴力,有同學趁他上廁所時修理他,甚至強迫他脫褲子「檢查小雞雞」。』[4]
像葉永鋕如此的悲劇,可不可以預防?他是遭受到性霸凌,而不敢在上課時間上廁所。同學可能一開始,僅是口頭上嘲諷他「娘娘腔」,或人際關係上排擠他。然而,老師僅是允許他上課時間去上廁所,有無真正地解決他的問題?有無辦法解決同學對他的排擠?老師是否已察覺班上的同學在認知上的偏差?其實,霸凌問題的解決,若到「校安通報」的地步,那是最不幸的結果,表示侵害已經發生,更突顯學校教育與輔導的未能發揮功用。我們可以如何來預防與治療霸凌的問題?
首先,我們是否能覺察,同學已被霸凌?就被害人而言,是否有消沈、畏縮或其他的異常表現?有時被霸凌者會被威脅不得聲張,而未必會主動尋求教師的介入。就加害人而言,是否有展現對被害人的敵對行為?有時可能僅是口頭上的諷刺或關係上的排擠,老師若覺得氣氛不對,即應警覺而著手瞭解與進行處置。
再者,我們是否能掌握霸凌發生的原因?原因的掌握,才可能有正確的應對策略。其實人際的衝突,可能的原因多元與複雜,有可能是被害人本身的生活習慣不佳、喜歡打小報告、欠錢不還、搶人朋友、太高傲、情緒易失控等等;亦有可能是加害人的問題,爭風吃醋、嫉妒他人的成績、美貌、或對特定族群有偏見或歧視、欠缺人際舉止分寸的認識、欠缺責任意識、甚至有校外幫派介入之因素等等。
最後,根據原因的分析,透過課程與教學,來處理學生可能的認知上的不足或偏差,例如在葉永鋕案所顯現性別歧視,即應施以人權或性別平等教育來矯正觀念上的偏差;透過班級經營,來處理學生可能的人際關係上的衝突解決,例如調整座位、介入調解、設計活動改善關係等等;透過輔導與管教,來處理個人的偏差行為與習慣,例如針對被害人,如調整生活或衛生習慣或改變說話之方式與語氣、協助其控制自己的情緒;或針對加害人,如處罰其對他人的侵害行為、要求其賠償對他人的損害等等。
伍、解決霸凌問題的分工與合作?
霸凌本即屬於輔導與管教工作的一環。就像其他的輔導與管教的學生問題,有些時候,並非個別的導師或任課老師,單獨即可處理的狀況,例如,若涉及其他班級或學校的學生、甚者涉及槍械、刀械、毒品、幫派等,則需要學校行政,或甚至校外警察與司法機關之介入。然而,若老師沒有覺察、學校沒有處置、警察漠視,那將演變成失序或甚至失控的班級或校園,如前所揭其影響絕非僅止於少數的被害人而已。
面對霸凌的問題,個別校園相關人員,如老師、行政、家長,當然需負第一線的責任,而其他社會資源,如社工、心理、警察、司法等資源,亦應提供協助給第一線的學校人員。其實不管是個別學校的<教師輔導與管教學生辦法>、<少年不良行為及虞犯預防辦法>、<少年事件處理法>等,甚至教育部先前推動的「教、訓、輔三合一」政策等,即已形成面對學生的輔導與管教問題之校內外的處理體制,可是徒法並足以自行,體制仍仰賴「人」來運作,換言之,這些人若無法形成一個團隊,則不僅相互推諉,更可能相互制肘,當然無法有效解決霸凌的問題。
團隊的組成,不是口號,而需有共同的目標、清楚的分工、順暢的協調機制等,來一起面對學生問題的挑戰。以共同目標為例,團隊的成員可曾有面對面的溝通機會;以清楚的分工為例,老師要後送學生,而行政處室卻嫌老師不自己處理,動不動即將學生送來;以順暢協調機制為例,如學務處沒有人手,請輔導室協助人力,卻遭到拒絕等。這些都需要實際的了領導人,展現其領導力與組織協調能力,來讓團隊運作起來。
強欺弱,或許是人性黑暗的一面,但我們不正是期待教育,能讓我們的下一代,逐步走向人性光明的一面嗎?就像希臘神話中的薛西弗司特,明知巨石仍會滾落到山腳下,但仍必需週而復始地從山腳下將它推上來;老師面對學生的行為問題,好不容易這一屆的學生帶上去了,新一屆的學生仍會有輔導管教上的問題,似乎永不停止。霸凌的問題,也是似乎無止盡,但若我們不去處理它,任由其自由落下,傷害絕對會更大;拉學生一把,不管是被霸凌者或霸凌者,這是教育工作者,永遠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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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是混血兒」散文 「我每天洗澡,為何他們還嫌髒?」』,2006.11.08 中國時報記者張力可/北縣報導。
[2] 「原民血統遭取笑 國二生兩年不肯喊聲媽」,2004/03/15 聯合報記者游振昇/彰化縣報導。
[3] 轉引自「校園霸凌六大類 國中生最殘暴」,2009-04-16 11:59:33 NOWnews,記者陳志東/台北報導 。
[4] 蘋果日報,2006/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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