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小寶(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教育小組義工)
從兩性教育到同志教育
1997年頒布的「性侵害犯罪防治法」明定中小學課程需實施兩性平等教育,是為兩性教育的發端。且在2000年爆發的葉永鋕玫瑰少年事件中,令台灣社會開始正視在校園中因為不能尊重差異而產生的性別霸凌事件,促使在2004年通過的「性別平等教育法」,更將不同的性別氣質與性取向納入課綱。
而教育部自2008年調整的性平教育課綱中納入了同志教育,並且規定於2011年開始實施,使同志教育於法有據的在校園中具有合理的著力點。但早在此之前,許多性別團體如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下稱熱線)、婦女新知基金會、性別平等教育協會等,就以在校園中試圖推廣同志教育。
壓抑以及忽視學生的情欲與感情生活是台灣社會以及教育環境長久下來的陋習,但是第一線的老師,如導師或輔導老師等,常會接觸到在校園中的真實狀況「阿凱的同志身分不小心曝光了,而全班因此而排擠他」「典典對於她自己的同志身分感到非常抗拒,生活得很不快樂,我該怎麼幫助她?」「勻勻最近…」這樣的狀況題不斷的出現在校園中,學生迷惘老師也困惑,同志教育因應著同志議題在校園的實際出現而浮現。
同志教育的阻礙與困難
同志教育獲得政策保障原應是同志教育一個重要的里程碑,但卻在去年掀起一波撻伐及論戰。其中以保守基督宗教團體組成的真愛聯盟為首,形成了宗教層面的反對勢力,以「尊重包裹歧視」的手段,造成老師、家長及社會對於教師手冊的內容產生誤解,更進一步對課綱納入同志教育產生恐慌。事實上教師手冊是教育部為性平師資所編纂準備的資源材料,而非要照本宣科的教科書,而課綱內的同志教育內容皆以尊重為主,並非要將學生教育成同志,真愛聯盟所說的兩者,皆是污衊與不實指控。
然而就社會觀感而言,家長對於同志教育的誤解也是一大阻力。首先同志教育常被誤解成會讓孩子變成「同志」。但長久以來的教育環境,社會結構皆教導我們各式各樣異性戀知識與模範,如果性傾向是可以透過教育環境而改變,那麼同志應該在全民一貫所受的全面性「異性戀教育」底下消聲匿跡,因此若異性戀教育無法改變同志,那麼同志教育也無法改變本身應為異性戀的學生們。
有趣的是,「擔心孩子成為同志」的想法更揭示了同志教育的重要性,因為這種擔心背後隱藏著「異性戀優於同志」、「異性戀正常而同志異常」的差別對待與預設立場。而同志教育的本身就是要破除這樣的差別對待,提供一種性傾向平等的視野。
而懷抱性別平等教育熱忱的同志友善老師,亦有其困境。一位長期在校推動同志教育的老師,因為校方的保守,所以只能以私人名義邀請熱線,且害怕被校方發現,在授課過程中也不能太過明目張膽,更要先對學生家長打過不少消毒針,才能化解家長心中對於同志教育的誤解。一項於法有據、符合社會正義與教師專業知能的教育活動,卻要搞得如此低調神秘,足見教師站在學生與家長折衝之間,引入同志教育與否是很掙扎的選擇,一方面得面對社會上的保守勢力,另一方面又得安撫家長的反彈、學校的反對,因此若非具有一定的理念或是學校的支持,教師很難以一己之力對抗外在的多重壓力。
相對於性別友善教師的積極卻受阻的作為而言,消極教師的「不作為」更是同志教育推廣上的一大阻礙。原因除了自身不接受同志教育之外,尚有一大部分來自於想教,卻又不知道該怎麼教。然而這也是托詞,除了前述民間性別團體之外,教育部所設立性平教育輔導團歷年來推廣同志教育不遺餘力,不斷在針對國中小教師提供相關研習以及教材。在體制內外的協助之下,教學資源其實豐厚,而非貧乏,「不教」的根本原因,還是在多重壓力與考量之下,懷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明哲保身。
因此同志教育的困難,其實是社會、家長、教師等層面糾結而成的。理念上,推廣同志教育是必要的,因為用教育做為改善社會氛圍是最有效的手段,但實務上,卻又必須面對社會壓力以及保守宗教團體的施壓,同志教育卡在中間,進退維谷。
尋找名字的重要性
同志的認同歷程宛如一個尋找名字的過程,社會框架出一個異性戀為本體的架構,同性戀、雙性戀及跨性別者被劃在這脈絡之外。因此當同志兒童、青少年面對情慾啟蒙的時候,常會因為自己與旁人不同而感到困惑、焦慮或不知所措。但若是一個異性戀學生面對自身情慾啟蒙的時候,根本不需要有認同過程,因為從父母樣態、童話故事,乃至於傳播媒體、社會文化,都告訴著異性戀學生他們的未來雛形與想像,很自然的,異性戀可以進入到所謂社會的「正軌」,。
但是同志學生呢?為什麼同志學生該被遺落在這樣的框架之外呢?
在這樣資訊困乏的情況之下,同志學生便難以順利建立起自我認同。而甚麼是認同,認同的重要性又是甚麼?認同過程就是一個尋找「我是誰」的過程,對自己所屬族群具有歸屬感,透過這樣的過程來接受自己的身分。如果在這段過程中接收到的資訊是負面的,諸如同志是變態的,應該被譴責的、愧對於父母的、會感染愛滋病的,那麼同志就很難擁抱自己的身分,甚至對自己的身分感到罪惡。
因此同志教育並非為同志族群設立的「特權」,而是補回在異性戀框架中遺落的「平權」,異性戀學生有權在教育中獲得認同的資源及對未來的展望,同樣的,同志學生也該享有一樣的權利。只教導異性戀教育就像在同志與異性戀之間劃上他族/我族的界線一樣,不僅產生衝突與對立,更讓被劃在線外同志學生無法找到一個屬於自己的名字。
遏止性別霸凌
促使社會注重性別友善校園建立的葉永鋕事件距今也已經12年了,但對於這事件我們關注的重點似乎停留在玫瑰少年身上,那霸凌他人者呢?可以想像一下他們在這12年是怎麼生活的,可能他們活在間接害死一個人的罪惡之下,也可能他們從此更加憎惡性別氣質不同的人,因為這些人讓他們被強大的社會眼光檢視,但無論是哪種情況,霸凌這樣的標籤深深烙印在這些人身上,無法被拔除。
我們無法苛責這些霸凌他人的學生,他們的行為來自於個人層次的無知,因為無知所以無法同理他人的處境,無法了解生活周遭的差異也該被尊重。但個人層次的無知卻來自於整個社會下的共犯結構,我們沒有人給他一個「尊重多元」的觀念,才讓悲劇發生。因此若要說誰害死了葉永鋕,真正該被譴責的不是這些同學,而是無法讓性別多元教育進入的這個體制。
同志教育告訴學生的根本,是要學生了解與自己不同的人就生活在周遭。在熱線進入到校園的實際經驗中,從國小到大學,甚至是教師研習場,大多數人其實很少認識到真正的同志,因此認為這個距離自己太遙遠的議題是不需要被關注的,但事實上,同志之所以遙遠,其實就是因為這樣的忽視,甚至是歧視,才讓他們不敢出櫃,不敢現身。若要根本上去破除這樣的迷思,就必須讓他們相信,同志是存在於我們身邊的。當我們開始相信,下一步就是學習著了解同志在校園及社會的處境,當我們讓「相信」鬆動「忽視」,而正視同志的存在才能讓非同志學生試著理解他人的處境。
因此同志教育可以做的,並不單是幫助同志學生接納自己,更是幫助非同志學生不要鑄下日後會後悔莫及的錯誤,我們不希望玫瑰少年再次出現,但我們更希望那些造成玫瑰少年事件的同學們能夠不再背負這樣的罪惡。
從同志諮詢熱線角度出發
台灣同志諮詢熱線教育小組常與各級學校合作,進入校園與師生就同志議題進行對話與討論,從性平法推動前的一年20場到現在的一年600場,足跡踏遍台灣各地。在我們實際入班的經驗中發現,學生的友善程度深受學校是否推動性別教育影響。比方長期與熱線合作的學校,如中壢高中、羅東高中、永和國中等等,明顯感受到這些學校的學生總是對於同志相當友善。
熱線的入班實際上就像是「真人圖書館」一樣,男同性戀、女同性戀、雙性戀、跨性別隨機出現,讓大多數不認識同志的孩子能夠親身感受同志的現身。在校園中的不友善不僅是來自於肢體霸凌,而是來自於口頭上的輕蔑字句,讓同志學生認為環境是不友善的,然而這些說出輕蔑字句的孩子,很多時候是因為他們認為同志離自己好遙遠,只有在新聞媒體才會看到,但熱線義工的出現一定程度的帶來震撼,他們可以去正視自己心中的歧視,並且帶出思考「我平常講的那些話如果被他們聽得到話,他們會不會受傷呢?」「那如果我身邊也有朋友跟他們一樣,那不就總是被我傷害了嗎?」用實際認識引導理解,並讓理解帶動尊重的開始。讓他們更加相信同志就出現在你我身邊,且應該被尊重。
另一方面而言,熱線入班時大多會帶出義工本身的生命故事分享,而透過這些不同層面,如自我認同的、校園經驗的、家庭議題的、情慾探索的生命故事不僅是讓非同志學生理解同志的樣貌與處境,對於同志學生而言也是重要的資源。對於在台下的同志學生,相對於社會強大的異性戀資源,他們通常對於自己的同志身為未來可以怎麼發展感到困惑,甚至有種「全世界說不定只有我不正常」的孤立感,或許他們可以尋求老師或同學的支持,但是常常有種無法被同理的感覺,因為異性戀幾乎不用在這方面經歷自我探索,所以沒有人來告訴他們,我現在到底該怎麼做?我是不正常的嗎?我到底該不該跟父母講呢?我們並不認為義工的分享是唯一的答案,但是卻可以看到其他同志是怎麼做的,找到一個適合自己的做法。因此同志義工的出現,不僅可以讓同志學生相信自己不是孤單的,更在義工的生命故事分享中也能夠找到繼續建立認同的勇氣。
熱線以這種方式實踐同志教育理念,也期待自身成為同志教育的校外資源,當有老師有意推動同志教育,可借用熱線為協同教學的資源,以同志義工強而有力的「現身」方式,讓同學從親身接觸同志來學習尊重。並且期待未來,學生不再害怕在校園出櫃,人人都能在真實生活中認識同志朋友,且同志友善意識成為教師基本知能,能融入平常教學之中,適時在班級內帶動討論,透過氛圍營造讓學生反思心中對於多元性別的想像,消除學生間的霸凌可能,創造友善校園環境。期待當那天到來,熱線的同志教育工作,可以就此功成身退。
結語
其實同志教育不單是同志教育,也是檢測社會尊重多元程度的指示劑。處於異性戀教育嚴密框架下的我們,很少有機會能夠去看到那些被劃在線外的人的生活。透過同志教育可以除了讓我們去了解,更讓我們思考到底甚麼是多元,而尊重多元的內涵是甚麼,究竟只是教條式的口號還是必須落實在生活中的原則。
因此雖然同志教育卡在人權教育與社會共識之間,只能掙扎地探求一席之地,但是要落實真正的平等,從知識的傳播帶起同理的開始是重要的,從教育根本地改變社會對於同志的不了解與歧視,才能夠期待同志平權的到來。因此雖然同志教育必須與社會各層面互相找到停損點,我們仍然盼望著同志教育可以落實在各級校園當中,不僅是為了同志或非同志學生的本身,更是為了看到多元性別能被社會真實尊重的那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