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富美
編按:1979年台灣發生了多氯聯苯毒油事件，受毒害最深的是台中惠明學校。本文透過側寫惠明學校校長來回顧30年前這段往事。盼此回眸檢視及反省台灣對於公害及食品衛生狀況。
「我們家住在台北大稻埕，是個基督教家庭，經濟條件很好，我父親是醫生，家裡有九個兄弟姐妹，我排行第三，自幼立志到孤兒院工作，民國四十二年從淡水純德女中附設音樂專科學校畢業之後，跟惠明的視障孩子們特別有緣，民國四十五年時我才二十四歲，沒想到會到台中接下盲童育幼院長的工作，後來去美國波士頓取得特殊教育學位之後又回到惠明工作，到現在已經五十二年了」。台中惠明學校前校長、現任執行長陳淑靜，如數家珍地說起半個世紀前的往事。
揮不去的夢靨—油症
「別人不想、不願做的我來做」，惠明學校除了一般視障盲生之外，也招收來自全台各地智能與肢體多重障礙的學生。為了照顧視障學生，陳淑靜的終身大事也因而延誤，遲至民國六十七年，四十六歲的陳淑靜才與大她二十一歲的內科醫師林肇基結婚，她將先生與已逝前妻的七名子女視如己出，連婚禮都在惠明學校的教堂舉辦，當年的一百六十多名學生如同家屬般出席觀禮同歡。
民國六十八年，新婚不久的陳淑靜，面臨了一生中最艱難的考驗。當年由彰化油脂工廠在米糠油加工除色、除臭的過程中，因使用多氯聯苯（PCBs）做為熱媒，在加熱管線因熱脹冷縮而產生裂縫，導致有毒物質多氯聯苯滲漏污染了米糠油。使得彰化、台中地區有兩千多位民眾，成為當年喧騰一時的「多氯聯苯中毒事件」的受害者，當年免費提供盲生住校唸書的惠明學校中，三餐都吃米糠油的156名學生與24位老師們，只吃了半年多，就成為多氯聯苯中毒人數最多的團體受害者。
此時身為內科醫師的丈夫林肇基，幾乎成了惠明學校師生的專屬醫師。陳淑靜回憶，多氯聯苯中毒事件發生時，起初並不知曉，只發現幾個學生的皮膚發黑，臉部、後背與手腳等處皮膚也出現異狀，不斷冒出痘痘，一擠就流出油狀的分泌物，聞起來惡臭無比且痛癢難耐，帶學生去看病，醫師認為是學校環境不夠乾淨，陳淑靜返校後叮嚀老師們每週都要替學生、洗棉被，還把床搬出屋外曝曬陽光殺菌，全校師生累得人仰馬翻，沒想到加強清潔工作之後，學生還是一個接一個出現皮膚症狀，盲生兩、三個一組以手搭肩，跑了許多家醫院也看不好，直到學生指甲發黑，醫師才猛然想起日本曾發生過多氯聯苯中毒事件，驚覺可能是「食物中毒」，陳淑靜當時靈機一動，立刻停用廚房的米糠油、醬油，並迅速報請衛生單位派人前往檢驗，經追查後發現，原來是彰化同一家賣出的問題米糠油肇禍。
台灣早年的醫療、公衛的資訊與技術嚴重不足，衛生單位的資訊有限，僅知早在民國五十七年，日本九州也曾經爆發過多氯聯苯中毒的「油症事件」。於是衛生署派人帶著惠明學校的米糠油樣本，以及中毒者的血液檢體前往日本查驗，才確定是米糠油內的多氯聯苯引起中毒。此時政府下令查封彰化油脂工廠及其經銷商，但此時已有兩千零二十五人受害。
可怕的是，許多多氯聯苯受害者尚不知情，當安定性極強的多氯聯苯毒素在脂肪細胞中累積時，十多年後抽血檢驗的結果，油症受害者體內的多氯聯苯含量，比正常值還高出三十倍，此毒害還會衍生至第二、三代，女性油症受害者還會生出皮膚黝黑的「可樂兒」。
「多氯聯苯中毒並無法根治，只能進行症狀治療，後來聽說洗三溫暖可以把毒素逼出來，政府還花了上百萬，在學校興建了一座蒸氣浴室，學生們還依照時間排隊，分批輪流進入蒸氣室洗三溫暖。」陳淑靜笑說，但不管怎麼洗也不見效果。
讓陳淑靜感到既生氣又好笑的是，政府當年發給每位多氯聯苯受害者一張「油症卡」，以免就醫時供醫師辨識加以診治，沒想到卻有一位醫師，一看到前來就一的病患出示這張「油症卡」時，卻誤以為是購買油品的「油卡」，甚至還告訴病患：「這張油卡已經過期了，不能用來買東西。」陳淑靜強調，這是事實，絕對不只是笑話，也更加突顯出台灣醫師對於「油症」的陌生與無知。
圖為陳校長的油症卡(圖片提供:周富美)
白髮送黑髮痛失學生
令陳淑靜難過的是，惠明學校有些盲生因多氯聯苯中毒之後，臉上滿是瘡疤，原本從事的按摩工作生意越來越差，不了解的客人誤以為是否罹患了傳染病而紛紛走避，有些人在失明中毒又失業後，想不開而跳樓輕生，失去一條寶貴的生命。
讓陳淑靜更不捨的是，有一位叫做金花的原住民盲生，她一出生就是個盲啞的多重障礙者，輾轉被陳淑靜帶回惠明扶養，長大後成為一個懂得幫忙種花養狗的聰明女孩。金花因多氯聯苯中毒之後，生理期尚未到來就被診斷出來罹患子宮癌，必須開刀割除，二十五歲又得了乳癌，飽受開刀化療之苦，後來不幸病逝。
金花病逝後，陳淑靜還要張羅她的喪葬費，她詢問衛生署國民健康局能否給予補助，答案令人失望，陳淑靜只好自掏腰包，花了六萬元請葬儀社處理學生的後事。
陳淑靜另一位得意門生柯燕姬，是台灣第一個大學畢業出國留學的盲生，後來回到惠明擔任老師，柯燕姬曾花了六年的時間，把六法全書翻譯成點字版，卻因多氯聯苯的毒害，導致她面臨洗腎之苦，甚至因此神志不清，陳淑靜一度將她接回家中同住。不料柯燕姬後來也得了乳癌，病逝後留下五十萬元保險費捐給惠明學校，陳淑靜接二連三失去自己一手帶大的學生，白髮人送黑髮人之痛，並非言語能形容。「為什麼不讓我得癌症？」陳淑靜說，多氯聯苯中毒之後的遺害，讓她的身體迄今仍飽受冒出痘痘，疼痛難耐之苦，現在她什麼都不求，只希望政府相關單位能多加重視逐漸凋零的多氯聯苯中毒受害者。
遲來的正義—籌組自救會
星期假日，為了讓久居學校無法返家的外地生感受到家的溫暖，陳淑靜特地請惠明學校校長賴弘毅，在休假日開車載著兩名學生到家裡當小客人，校長賴弘毅還親自下廚為學生們炒好一鍋熱騰騰的炒飯，一同圍桌共餐後再驅車返回學校。「啊！」正當學生吃過飯後準備梳洗午休小憩時，洗手間傳出陳淑靜的驚呼聲，原來是小女孩的生理期突然來了，在視障、智障合併語言遲緩的狀況下，小女孩看不見也不懂得如何表達。
年邁的陳淑靜立刻返回臥室拿出自己的貼身衣物，及時為女孩洗滌更衣，讓她感到舒服一點，沒想到此刻又發現女孩的牛仔褲扣子鬆脫掉落，又忙著戴起老花眼鏡，找來針線替女孩修補衣物。
民國九十二年，多氯聯苯中毒事件二十四年之後，年逾七旬的陳淑靜號召了台灣的油症受害者共同成立了「多氯聯苯受害者聯誼會」，並首地與日本油症受害者支持中心代表佐藤禮等人進行交流，才使得台灣的多氯聯苯中毒案件逐漸浮上檯面。陳淑靜用了大半輩子的青春，在台灣的盲童教育的荒地墾拓，好不容易才把惠明學校的幼苗澆灌成大樹，為台灣的盲生建立一塊學習成長的園地，沒想到多氯聯苯中毒事導致油症纏身，迄今仍不斷啃噬著他與學生的健康與生命。
陳淑靜替學生邊縫扣子邊說：「多氯聯苯中毒的事情已經好多年了，還有好多故事多到說不完，現在我年紀大了，身體和視力都不太好，希望能透過聯誼會彼此交流幫忙，爭取就醫等方面應有的權利。」
前台中惠明學校校長陳淑靜飽受多氯聯苯毒害長達三十年，雖已年邁體衰，仍抽空替學生縫補衣物。(圖片提供:周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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