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樂生故事館
1. 從第一張地圖開始說起
1930年代,日治時期全台的癩病(俗稱「痲瘋」,意即閩南話「瘩疙」)患者,受到政府機關一氣呵成的隔離宣傳與通報系統影響,陸續住進當時的台灣總督府樂生療養院癩病防治所。依據最早期的位置分佈圖得知,當時佔地約30公頃的院區,僅規劃醫療行政大樓(即所謂王字型醫療行政大樓的第一、第二進,目前樂生故事館的所在位置),和蓬萊、平安和福壽三處院內房舍,分別做為院方行政工作與患者日常起居的活動空間。
<圖:公元1930年樂生院景>
<圖:公元1931年樂生院圖>
<圖:公元2007樂生療養院圖>
如圖所示,直至民國80年間,台北市捷運局向當時樂生療養院的主管機關-行政院衛生署,購買樂生院址做為捷運機廠預定地前的七十幾年間,院方在地方政府和社會、各國宗教團體的資助下,於樂生院內陸續增建包括,納骨塔、公共澡堂、員工宿舍、公炊、消費合作社、禮拜堂、佛堂、工藝所、市場…等公共設施,與興建台日混合三合院式、公寓式等不同建築特色的住屋,以供應各時期入住樂生的病患使用。
2. 「故事」做為先前所結束的開始
「我剛進來那時候,日本患者會住塌塌米式的和屋,台灣患者才住在三合院式的房舍…被消毒藥水車載來的第一天,會有人把你帶到輔導室,指導員會發給你一條紋帳、一張草蓆、一副碗筷等等。接下來,在院區的吃喝拉撒睡,你得靠老經驗的院民帶領…」,「來樂生以後,我的母親從不敢和別人承認自己有個兒子住在痲瘋醫院裡,這其實也不能怪她,那時候醫院的宣傳太可怕了。就算回家,我也只能趁著太陽下山沒人看見時,從後門偷偷溜進去,回醫院也要偷偷摸摸再從後門離開」,就讀建國中學二年級時發病的湯教授(院民代稱),每每形容起被抓來關的事時總是栩栩如生,聽聞者莫不感到歷歷在目。
<圖:佈置中的主題-歸宿。說明:1. 介紹文字。2.進行的方式-現場有數件字卡,可以透過聲音檔的選擇,聽到院民說故事。>
他還說,國民政府以後「醫院雖然有開放之名,卻沒有行開放之實。當時年輕力壯、手腳還可以(意指,五官和四肢末梢尚未被痲瘋桿菌侵蝕)的院民,為了能順利請假外出賣工,通常要貢獻自己一天七毛的菜錢給輔導員,才開得成假條。為了怕雇主有顧忌,也有一些院民會把戶口從樂生院遷到外面的親戚朋友家」。另外,「還有一次我去對面買冰吃,老闆曉得我是醫院裡出來的,就跟我講他下次多裝一些給我,不過『要請我打包回去,不要在他們的攤子吃』…」,重新面對數十年前因人歧視使內心所遭受的創傷,一些院民也像湯教授一般,巨細靡遺陳述著,彷彿不過是昨天剛發生的事。
一如湯教授之見,「真要解決人與人之間,因為不了解痲瘋知識所引發的誤解,世界痲瘋組織老早就說了『痲瘋是個傳染率極低,並且有藥可醫的疾病』。過去的人就是因為不了解這點,才會害怕我們。所以要想根除世人對痲瘋人的偏見,應該從最基本的教育開始做起,包括患者自己也要不斷把握各種機會向人說明。」這些平日與院民互動的寶貴經驗提醒我們,思索如何回復弱勢者尊嚴與人權一課題的同時,亦需釐清過去社會係透過什麼樣的沉默暗示,定義出所謂的弱勢階級。
另一層伴隨著說故事所連帶產生的思考在於,因樂生院民拒絕捷運工程不當搬遷所引發的樂生保存運動歷程中,我們對應出的〔台灣〕歷史縮影和人權受侵害歷程,是否僅從日本人建置的療養院所開始就已足夠?
3.樂生故事館,做為反思人與人在時空間互為主體的對話空間
2007年夏天,[尋找樂生的美麗與哀愁-樂生博物館手創行動]著眼於行動社群的培力;同年秋天,因報名文建會與桃園縣政府文化局的「文化資產守護計劃」,甫成軍的樂生共合國文化資產守護隊,與當時的樂生博物館手創行動小組整合為目前的「樂生故事館」。陸續有包括,漢生病友及其親屬為核心的國際愛地芽協會台灣分會(I.D.E.A TAIWAN)理監事、地方文史工作者,以及新莊在地和其他各界用行動關注樂生保存的個人與團體共同參與。
在行動與修正行動交錯並進的動態循環中,樂生故事館逐漸確立以--「在樂生」曾經發生的(故)事,做為不同角度切入者相互經營樂生故事的共同方向,持續尋找一種以上向「世人」(意指,推廣之際所需要面對的普羅大眾),表述「人權」內涵的方式或者辦法。
舉例而言,一張院民阿萬師以鉛筆手繪的「一百號」示意圖,雖不比自官方取得的精確美觀,難能可貴在於,原先只預計替阿萬師完成自傳、佈置古物商行的我們,意外透過阿伯我手寫我口的引領,經歷了深刻烙印在他腦海裡的過往,並且共同見證了樂生故事館的第一則故事。
相對於第一期建物的規劃藍圖,故事館裡所搶救的文物和每個字句,不僅有助於察覺到,起因於病發而遭隔離入住樂生者,她們既為患者又為住民的雙重身份。更有院民在文史工作室成員的培力下,逆著光陰的定義往前,學習說起「先於樂生院以前」存在的事情,舉凡約500萬年的海膽化石、3000年前的頂埤腳考古遺址、200年前的漢墾遺跡….等等。
<圖:500萬年群聚化石。>
<圖:楊仰峰大龜墓。資料來源:滬尾工作室 紀榮達>
<圖:1871淡水廳誌有楊仰峰封蔭記錄。資料來源:滬尾工作室 紀榮達>
我們幾乎不置可否地肯定,基於對人權等普世價值的伸張,人與人之間彼此(被)對待關係的死角,將變得異常清晰。有鑑於「整個樂生院區」,在此意指,目前為止從未放棄爭取的全區保存空間,僅剩下不到原佔地面積的30%,使終是一個活生生著、持續呼吸吐吶的有機博物館,這又使我們感知,一旦意圖把這些大大小小的故事,通通濃縮擺進所謂展演空間裡的某種荒謬。
4. 樂生事.誰的事,當我們在此相遇
如同其他領域弱勢者的抵抗路徑,行動是一系列(未完成)的反省,她與每個直接和間接對「痲瘋」產生想法和說法的參與者相關。透過對不同患者/院民們的認識,不僅理解因疾病而遭受隔離的生活際遇,亦折射出社會集體如何對待弱勢者和彼此的光景。換言之,這些過程使得協力經營故事館的行動者意識到,「人權」這個對於一般人而言稍嫌抽象的名詞,竟如此真實而多面目地,反覆在受壓迫者日常生活的場景中表露無遺;「歧視」亦始終粗野蠻橫地,從他者有口無心的話語和眼底洩露出的戒慎恐懼中,半遮半掩著滋生。故此,我們實在無法堅稱,偏見無關於己,或者樂生的保存只是捷運和樂生院民的事情。
回到樂生院為什麼要被保存這一提問,與其說樂生這個空間所漫延開來的種種,是為了闡述她何以被保存的價值,不如說台灣社會可能在這個過程(機會)中重新思考到哪些內涵。樂生故事館究竟透過哪些表現形式,將「持續進行中的」的事件轉換成為,足以呼應樂生院具有醫療、建築、歷史、文化甚至人權…等價值訴求的體驗與感受。至於,在樂生保存運動思維介入以前/之後,我們各自(曾)用什麼樣的眼界,理解在規劃者設計藍圖中求生存的弱勢者百態,則是值得台灣當代社會集思廣益,向樂生經驗學習的更進一步可能。
當我們學習從關注樂生的處境開始,往返於自身所存在的位置,對應出你我什麼樣的生命本質。相同地,一旦藉由接觸樂生院故事的這次機會,打開一扇重新理解,自己和所存在社會樣貌的靈魂之窗,想必我們心中,接著對於『應該抱持什麼樣的心思來認識樂生院,以及樂生和自己的關係』這類疑問,有了一致的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