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2-26
※台灣解嚴20周年徵文比賽甲等作品
嚴格來說,爸爸的書房並不能稱為真的書房。
最早,那個房間是老爸和老媽結婚時的新房,但是房間實在太小,所以後來房子重新隔間後,夫妻倆的臥室就換到較大的另一間,而這個房間就放了書櫃、書桌椅等等,權充做老爸的書房。但是更多時候,這間書房是儲藏室。由於房子是邊間,因此書房的採光頗佳。房門一開,就可以看到檜木書桌就擺在窗檯下。小時候的我,很喜歡到處塗鴉,當然這張書桌也難逃我的毒手,因為每當打開抽屜或是旁邊的檔案櫃時,總能聞到一股檜木的香味,一邊聞著一邊作畫,心情總是特別愉快。而在房間一角則是一組不銹鋼書櫃,裏頭擺著老爸大學時代念過的理工教科書、黑膠唱盤以及塞滿半櫃的有關文史哲方面的書。而沿著書櫃旁一字排開的,則是一落落家中老小不看的書,包括我的童話故事書、繪本、中小學課本、媽媽的烹飪雜誌及讀者文摘和我被沒收的漫畫書。平時如果沒什麼事,老爸總是會在裏頭待上一晚,甚至是一整天。偶爾,我也會進到書房,不過是為了我被沒收的漫畫。 隨著我進去「搶救」漫畫的次數越來越頻繁,我留在書房的時間也越來越多,約末是小三、小四的年紀吧,開始對書房產生濃厚的好奇心,也會開始東翻西找,我發現堆在書櫃旁邊那一落落書中,有幾落不是我的,也不是老媽的書,我解開繩子發現是一本本的雜誌。打開雜誌,裏頭密密麻麻的文字,再加上粗糙的印刷,跟一種陳舊的腐臭讓我非常不喜歡,因此書名、詳細內容早已不復記憶,我只從當中的幾幅照片認出蔣中正、蔣經國、蔣孝勇等等一些名字,雜誌有新有舊,但是每隔一段時間,總有一落雜誌消失,但是在消失的那天,我總能聞到從屋子後方傳來的燒東西的氣味。直到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那本跟那落其他的雜誌有另外一個共同的名字:黨外雜誌。 在我念小學中年級的時候,已是宣布解嚴後,但是由於父母親都在公家單位服務,因此心中的忌憚比常人多出很多。記得有一次從學校聽了一個挖苦〈中華民國頌〉的笑話,興沖沖的回去說給老媽聽。本以為聽完之後,老媽會捧場的笑笑,卻只見老媽表情嚴肅的對我說:「明天到學校去不可以再講這個笑話。」而學校老師也經常對著我們表達出對當時尚在野的民進黨的不屑,有時還要我們回去跟父母親說不要去聽當天辦在學校操場的政見發表會。對世界是由聖戰士、超時空要塞等動畫組成的我而言,當然不會知道這就是白色恐怖或是威權統治,我們只知道,我們不能說母語,因為說母語會被老師打嘴巴、打手心,我們只知道要當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因為這是老師說的。 而當時宜蘭正值陳定南欲連任縣長,因此他經常去聽陳定南辦在我們國小的政見發表會。而隨之而來的增額立委選舉,老爸也總會出現在各個政見發表會。但是老媽媽總是一臉擔憂,溫言勸說老爸別去,免得被人打小報告。老爸總是沒多說什麼,只是穿上外套、撐起傘便到會場去了。有一次,老爸還打算投書到《自立晚報》去對時事發表看法,老爸為此還吃了老媽一頓排頭,末了,冷冷丟下「為這個家多想想」之類的話便上樓。之後那張寫著老爸看法的短箋,便悄悄塞進老爸書房的抽屜,不再出現在家中任何一個角落。面對這些,老爸選擇當一個沉默的反對者。他每天花更多時間在書房看書、看雜誌,或是沉思。每隔一段時間,他的書櫃總會多一些書,舉凡台灣歷史、政治或是文學,都是他涉獵的範圍,書房裏、客廳沙發旁總能看到他讀書的背影。我沒問他為何這麼熱衷念書,但是我想把自己沉浸在知識大概是他想要求得的救贖吧! 大概是在我念高中的時候吧,台灣的天空突然變得眾聲喧嘩,地下電台四處林立,連宜蘭這個小地方也有宜蘭之聲這樣的小電台。老爸不知道從哪裏知道這件消息,他把家裏多年未用的手提收錄音機搬進他的書房,仔細的調出那個頻道,包括他車上的音響。在每星期少數我不用趕補習的日子裏,我總能看到下了班的老爸在已停進車庫的車上專心的聽廣播。而回到屋子裏,快速的洗臉洗手及換上居家服後,他又會坐在客廳旁的音響聽廣播。當一切都忙完後,他又會回到書房,打開收音機,一邊看書一邊聽廣播。看著老爸聽廣播的神情,時而專注,時而若有所思,大有相見恨晚之憾。也因為是禁忌不再吧,我也越來越常聽到他批評時事,而他還會去參與一些本土社團辦的活動,也常背著老媽捐助這些團體更是家常便飯,我想,這是不善言辭的他用自己的方式對那個年代能做的最大抗議吧! 或許是耳濡目染吧,我也漸漸對這些議題發生興趣。 1994年,台灣省長選舉,是我關注台灣政治的開始。本著宜蘭人挺宜蘭人同鄉情懷,我希望陳定南能選上,報上每一則有關他的消息我都不會放過,雖然後來陳定南落選,但是卻讓我讓我對學校從來不教的台灣本土文化發生興趣。或許是年少輕狂吧,我漸漸的不能忍受學校教育,尤其痛恨三民主義課。我一再告訴自己為了聯考就委曲妥協一下。因此,當我考上大學時,像是為了宣示什麼,我狂妄的燒掉那兩本課本及相關講義。沒了聯考的桎梏,我在大學大量修習有關台灣史的課程,甚至放棄學姐漏夜為我搶到的一門營養學分,讓我愧疚了好一段時間。在課堂上,我永遠忘不了,身為228事件受害者家屬的老師在談論這件事時激動落淚的情景,也被口訪記錄中所敘述的殘忍所震懾。而在文學領域中,我看到了台灣文學與中國文學迥然不同的敘事主體,也讀到了台灣人的哀傷。在接觸的過程中,一切的一切都讓我有如發現新大陸般的新奇,也更驚覺到我與台灣這塊土地竟有如此之大的疏離。此時,我終能理解為何老爸堅持我們在家一定要用自己的母語,也能理解為何他會花那麼多的時間在閱讀,因為他驚覺自己在極權統治下,被迫對這塊土地陌生,被迫遺忘所屬的族群記憶,因此他希望用自己的方式去抵抗,哪怕這股力量多麼微小。 2000 年的總統大選,台灣首次政黨輪替,我撥出也收到許多互道恭喜的電話,一向不茍言笑的老爸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笑容,嘴上只掛著一句:「好加在,好加在!」晚上10點多,我跟老爸走進開票中心,老爸先是熟門熟路的走到計票看板前詳細端詳12鄉鎮的開票情形,然後又跟幾個認識的朋友攀談起來,臉上滿是興奮與欣慰。我看著從未如此興奮的老爸,我不知道這些年來他在工作場所是怎麼度過的,更不知道他要如何違背自己的意志去當他從未認同過的政黨小組長。此時我瞭解到原來書房不只是書房,而是他心靈的避風港,更是他的信仰救贖地。 之後,老爸還是維持他多年的習慣在書房看書,只是除了他,還多了我這個新人。因為所學的緣故,老爸當年買的這些書成了我現成的研究材料。每當翻著所剩無多的雜誌跟滿櫃的書籍時,有一張照片讓我印象深刻。那是林義雄先生在聽聞家中巨變後的照片。照片中的他眼神充滿哀傷、絕望,讓我久久不能自己。我慶幸自己生在一個自由的年代,一言一行不會有人考核,所做所為不會有人監視,更不會因為反對政府而賠上自己或是家人的生命。解嚴20年,台灣成為一個自由的國度,願下一個20年,台灣能成為台灣人的台灣,願天佑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