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淑君
叫著我 叫著我 黃昏的故鄉不時地叫我
叫我這個苦命的身軀 流浪的人無厝的渡鳥
孤單若來到異鄉 不時也會念家鄉
今日又是來聽見著 喔~親像塊叫我耶
叫著我 叫著我 黃昏的故鄉不時地叫我
懷念彼時故鄉的形影 月光不時照落的山河
彼邊山 彼條溪水 永遠抱著咱的夢
今夜又是來夢著伊 喔~親像塊等我耶
在午後,陽光斜斜地射進屋裡時,遠處傳來台語歌的曲調。舒緩而暗啞的
歌聲將我牽引進古老的歲月流光裡,我穿越了一大段都會的、成年的時光隧道,走入童年坐在屋簷前的矮凳上,聽著半躺在涼椅上的父親與母親在工作閒暇時刻,哼著兩句台語歌謠。風從不高的建築遠處飄來,每一次低吟與高歌都包含著童年模糊的身影,還有一段被禁唱的記憶。那些曲調後來卻不成調,因為洋歌;因為國語歌;因為高雅與低俗的區分,漸漸地,他們的口中也不哼了。母親最愛的歌仔戲,同樣地總是召喚著我一段童年往事的記憶以及身體裡熟悉的血液。都馬調、七字調或是乞食調等等,都在母親的愛好下,浸入我的血液裡,成為我早期深根底固、盤根錯節的記憶。成年後,聽到這些以台語傳唱著的曲調,喚醒在夜晚時刻,家人相聚時,圍著一壺熱茶,互相講古的日子。一首歌召喚著那一段哼唱的歲月。
曲調就像是故鄉一樣,召喚著我回到一種安全、溫馨、褪色的色調裡。故鄉的那一片山水,與母親的顏色相同,那麼的樸實,那麼充滿草根性與陽剛味,雖說不出所謂深奧的語言;談不出高雅的言論,但卻樸實簡單一如土地;但卻被疏忽甚久。
這種疏忽,來自於時代的禁忌,一種在學校的圍牆內、在各種文化傳播之間,集體被禁唱的記憶。那一段集體被禁唱的歲月,沈默、暗啞與落寞的雙眼,一切的快樂漸漸被命名為一種不見天日的墮落與低俗。歌仔戲、台語歌、台語成為一種禁忌,低俗與不堪入耳成為莫須有的罪名。我的母親開始在我的教育與成長過程中,無能為力。
玉井國小的校門正中央是蔣公銅像,兩旁老舊的圍牆看過去是十分深嚴的地方,老舊的校舍是日治時期留下來的建築,學校山坡上,總是流傳著各種歧異鬼怪的傳說。除了這些鬼怪傳說之外,每天的生活便是被切割成許多小方格,以四十分鐘為一單位,日子就在一小格、一小格的方格中,消耗著。小格與小格之間,等待的也只是黃昏的到來。那麼期待黃昏,也是因為在圍牆內,我開始學習著另一種語言。發覺,我一說出母親教給我的語言時,便面臨著被取笑以及處於茫然無知的狀態。從學校慢慢踱步回到家後,我對著母親說「老師說在學校不能講台語耶!?」,沒有受過教育的母親淡淡地告訴我「那你在學校就嘸通講台語,知否?」,那是一個集體被禁唱的年代,我的童年在失去言說中開始。
進入體制的那一刻,我開始不願意與母親共同墮落至不雅致、低俗的語言與文化裡。漸漸地,我疏離了自己的母親,無意間,我也失落了一種故鄉的記憶。故鄉,就只存在於一段童年的記憶中。多年後,我失落了另一種故鄉,那就是語言的故鄉。我明白,這樣的歌謠在我求學生涯中,日漸遠去。在音樂課上,唱著「萬里長城萬里長,長城外面是故鄉」;唱著「總統蔣公,你是民族的救星」;「我們國父,身創革命」,尤其在某些特定節日中,歌曲一再被反覆地練習,以不斷複製的方式刻畫我們的思維,似乎企圖深化進我們的身體裡。從教育、電視、廣告個個層面,企圖浸入我們的血液中。所以至今,我依然琅琅上口,而母親的望春風、補破網就被隔離在學校圍牆外了。
嘿嘿嘿嘟 一隻鳥仔哮救救咧 嘿呵
哮到三更一半瞑 找無巢 呵嘿呵
嘿嘿嘿嘟 什麼人仔共阮弄破這個巢都呢
乎阮掠著不放伊甘休 呵嘿呵
失去語言的那一個童年,我同時也失去父親。
有一天,父親突然沒有回來了。我問媽媽:「爸爸去哪裡了?」,媽媽回答我說:「爸爸去很遠的地方工作了……」,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了,幾年過去了,偶而跟著母親去郵寄衣物給父親,我逐漸依稀知道,父親在牢裡的生活,漸漸明白父親那些日子的消失的原因。童年的一段時間裡,我失去了父親,失去聽歌謠的生活,我童年的一段時間,母親也很少哼歌了。
那一年,一家便開始流離遷徙的生活。父親入獄前,我們開始一段逃亡以及流離的生活。連夜坐火車從高雄出發,離開港都的家鄉,一路輾轉來到楠西、玉井一代的山區,多年之後,我才知道我們藏匿的地方,就是西來庵事件發生的地點,也才知道,鬼怪神話來自於這一段反抗殖民的歷史。
那幾年,生活的窘迫像是吸附在皮膚上的一層令人窒息的水氣,水氣變成汗水,沿著母親的眉毛下滴落;水氣變成淚水,沿著母親的眼角下滴落。跟著母親走過一段段很漫長的路,去籌措學費以及生活費,經常,在走過幾個小時從台南山區抵達高雄的時候,面對的是大家的拒絕,然後默默走回台南山區。那一陣子,我似乎浸泡在母親的淚水中被豢養長大。看著母親落淚、孤單、落寞的身影,以及半夜從外婆家被驅逐,我才明白母親受到拒絕的身影,面臨的是他人異樣的眼光與龐大的生活壓力。那些日子,生活是一種很艱難的過程,除了物質匱乏之外,我常常面臨學費繳不出來的窘境。每一天,學校老師總是問我:「你學費何時要繳?」,我總回答「媽媽說她等一下就來繳了」,這樣的對話總是從學期初持續到學期末,直到學期快結束,才從校園遠遠的地方看到母親的身影,這一刻便鬆了一口氣,終於可以結束被催繳學費的生活。
父親入獄的第二年,首次進入體制教育與群體學習。這一場體制教育也造成了我的失憶症。這一段流離的童年生涯,教導我學前教育的責任便落到未受過教育的母親身上。自小台語就是我與家人溝通的方式。只受過斷斷續續的小學教育,說著一口生動流利台語的的母親,抽空時便督促我寫國語注音習字本。儘管她對於「國字」、「國語」無法運用自如,依然嚴格督促我寫習字本,只為了讓我在入學後可以適應良好。但進入校園圍牆後,才驚覺每一個拼音對我而言,完全是陌生且未知的,便開始了一場極度困窘的學習生涯。因此,開始我沉默的學習生涯。沉默而失語。我從此得了失語症。
禁唱的年代,我成為一個文靜、沈默、失語的學生。時常,母親在中午或下午跑來學校看我,看見的卻是站在教室後的我。我感到羞怯又害怕挨罵,母親沒有任何責罵,只是走去與老師打個招呼,然後,走到教室後頭,幫我脫下一件咖啡色卡琪衣服,用手抹去我額上的汗。就在入學第一天開始,我努力學習另一種陌生、在家裡不被使用的語言,漸漸地,國家體制的診療師醫好我的失語症,但我卻得到一場文化的失憶症。
這麼多年來,內心一直被一種奇怪的情感所困惑著。一種語言失落、一種文化失落的困惑與自卑。一直到數年後,我才知道我曾經之所以懼怕,是因為我從嚮往主流文化的價值中,疏離了自身,也疏離了自己的根源。失去母語,母土,與母文化,我的失憶症不是從老年開始,而是從七歲那年。
漸漸地,我遺忘母親教與我的語言。或是刻意或是被迫,總之,就是無法言說了。被禁唱的歌謠在我的生活裡銷聲匿跡。偶而,會從鄉土連續劇或廣告裡,聽見這種熟悉的語言,但伴隨著笑聲而來的是另一種被重新編碼、重新改編過的台語。回到家裡,與母親坐在餐桌前,往往靜默無語。我與母親溝通的能力已經退化殆盡。我失去的,不只是說一種語言的能力而已,而是一種文化、一種與母親相連的臍帶。我醫好了失語症,卻得了失憶症,而這種失憶,無人在意也無人關心。
叫著我 叫著我 黃昏的故鄉不時地叫我 含著悲哀也有帶目屎
盼我轉去的聲叫無停 白雲啊~你若嘜去 請你帶著阮心情
送去乎伊我的阿母 喔~不倘來忘記的
多年後,我才驚覺語言原來我人生中第一次的異化經驗。成年後,每每想起母親那活靈活現、天外一筆又不失幽默的語言與諺語時,我總想著,我的異化經驗與我的失憶症。這幾年來,我一直在追尋童年那一片暈黃的陽光下,母親哼著歌,父親高唱的身影。今日,我開始撿拾一種文化的片段,拼拼湊湊,希冀能拼湊出一個完整的關於父親、母親曾經哼唱給我的一些歌謠,還有一些失落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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