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明哲
台灣解嚴20周年徵文比賽特優作品
阿爸,那一天,我到植物園去拍荷花,鮮紅翠綠的顏色,蘊染著滿園夏日的風情,當我陶醉於此美景而猛按相機快門時,竟在小小的觀景窗裏,看到您和阿母雙雙坐在蓮座上,對著我微微含笑。驚喜之餘,急忙拔腿奔向前去,哦阿!我一跤跌進了水塘裏,驚動了徜徉在園裏,悠遊自得的一對白鷺鷥展翅飛去。回來後,我寫了一首詩,名為:《荷塘驚夢》。我已經將它放進我的部落格裏,有空時,進去逛逛喲。
阿爸,這年頭很流行部落格,我常跟朋友說,那是我金屋藏嬌的地方,那裡蒐藏著我們過去的影像與故事。若是1990年之前的,這部分您是熟悉的,因為我們一起走過;之後的嘛,我也依當年的承諾,對有關台灣民主政治發展歷程的點點滴滴,在日記裏向您報告。
您還記得嗎?我之前提過的,在2004年3月阿扁總統當選連任的時候,那時我迫不及待地打開電腦,詳細地告訴您整個的選情。我和阿母都去投票了,同時投了總統選票及台灣首次以軍購為題的公民投票。阿母那時身體已經很差了,我們勸她在家休息,她卻生氣地說:「我都按時繳稅盡了義務,我現在就要享受我的權利,就算我不能走了,用擔架抬也要把我抬去。」阿母的口氣跟您可是同一個模子啊,這是您們兩人難得有的共識,要不,在其他日常生活當中,您們兩人的意見,鮮少有異口同聲的,這您想起來了吧?到現在,您已經離開了十幾年,阿母在三年前也跟上了您的腳步,那天我在植物園裏看到了。
幾天前,阿致給了我一封E-MAIL,轉寄了有關於法國總統薩科奇這位匈牙利移民如何當選法國總統的故事。阿爸,您是知道的,阿致的想法跟我一向不同調的,當然也跟您南轅北轍,要不是他長得跟您一樣那麼帥氣,我還真要懷疑他是不是我的弟弟。以前您常告誡我們,意見不同沒有關係,但要各自尊重,如果能夠……,那就用理去說服對方,切忌用暴力或情緒性的言語,使問題更加模糊,您說,這就是民主的內涵與真諦。我知道他寄來這封信的目的,他是暗示我民族不必然是對立的,若族群沒有偏見,只要是英才,都可以為國家服務。我知道他的苦心,我也很感謝他肯與我在電子郵件上探討這方面的問題。
其實,我也持相同的看法,不管哪一個族群在同一個國度裏,就享有平等人權與公民權,如今在台灣更是無庸置疑,這就是今天台灣之所以被肯定是民主開放國家的理由。不過,阿致好像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國家形成的意義與認同」。薩科奇總統開宗明義就說:「我們成為法國人,不光因為我們生在法國,更因為我們選擇留在法國」。留在法國的意思,不就是以法國為母親,去愛她、挺她、同甘苦、共患難嗎?他不會想要去效忠匈牙利吧!應該也不會說:「我是法國人,也是匈牙利人吧」。我很困惑,一個已經民主化的台灣,為什麼還整天價劍拔弩張、赤耳眥目呢?難道民主的樣貌是如此嗎?我想,當然不是!正如您所說的,民主是用數人頭來代替打破人頭的文明方式;公共政策的形成,是集多數人的意見為大家的意見,這是為避免個人獨裁可能造成無法彌補的災難。您曾舉例,這件事也一直讓您耿耿於懷、哽咽不已的:在1971年,當國共在聯合國爭奪席位面臨最後攤牌時,那時蔣介石總統如果接受兩席並存,並宣布台灣獨立,則台灣就不會在今天吃足了苦頭,成為世界的孤兒。您說,這就是獨裁的惡果;欠缺民主精神與機制的結果。
阿爸,您是民主思想的推手與捍衛者,台灣的民主運動您參與其中不計其數,一輩子默默耕耘,就算是搖旗吶喊,政見台下的布景,可也是要十足的勇氣呀,尤其在那個草木皆兵的白色恐怖戒嚴年代。說到這裡,阿爸,這又讓我再度想起,當年張律師選立委的事,那是1979年高雄美麗島事件之後的增額立委選舉,當時台灣政治氣候陰霾詭譎,大部分的人民都患了政治恐懼症,不敢奢言民主。張律師為了選舉印文宣的事找上您,只見您思慮再三,終於點頭答應。您當然知道,這事情若有個差池,絕對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理的深淵。我既膽怯又好奇,您為什麼敢於不顧公司的存繼、一家老小十一口的安危,慨然允諾?您是這樣告訴我的:「任何事情都有它的因緣,張律師之所以會找上我們,絕非偶然,平時的相處與信任,及對理念的嚮往與堅持,成了難以規避的責任,阿明,放心!刀山、油鍋,應該不是我們平凡人可以進得去的。」您是吃了秤鉈鐵了心,做定了。
阿爸,我如今還是難以忘懷那一段日子,驚嚇中又好玩;生氣裏又莞爾,那樣五味雜陳。張律師的競選文宣,比較起台灣政論或八十年代與美麗島雜誌的言論內容,火力並不強烈,完全以說理見長,純就民主的理念與需要為主軸,藉以教化選民,獲取認同。縱然如此,仍不得當局的認可,予以無情的壓制。當第一批印製完成的文宣,還沒送進競選總部,在門口就被所謂治安當局給攔截了。阿爸,還記得嗎,我們父子兩人一起去的,本來我們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終於要大功告成,誰知道,他們卻兔守在那裡,光天化日之下,跡近行搶。我們同時進了派出所,在張律師還沒出面之前,他們用言語恐嚇,並威脅說:「不得再印,否則等著吃牢飯」。您裝的很無辜,其實您也在測試他們的底牌。第二批,我們都學乖了,工廠已被盯住,只得轉移陣地,找同行幫忙。印完後,就直接發放,不經由競選總部,希望在被查獲前,能發多少就多少。這一招果然奏效,二萬張發完了,不見任何風吹草動。阿爸,您這時才將緊揪在心裏的大石頭給卸了下來,露出疲憊但是又得意的笑容。
台灣在邁向民主化的艱苦過程中,其推動的力量,有檯面上的人,也有更多檯面下的人,而您就屬於後者。出錢出力,縱然我們家的經濟狀況並不是很好,您還是樂此不疲。這又讓我不禁要提起另外一件事來,當年陳定南競選省長時,為了募集競選經費,發行了紀念券。您二話不說,就把剛收到的貨款,買了兩套共三萬三千元贊助。第二天發現銀行存款不足時,您不得不鞠躬哈腰去向朋友告貸了。
阿爸,您有很多有關於民主運動的小故事,其中大部分,我跟在您的身邊,直接參與了。您常說,台灣的民主思想,在學校裏是學不到的,只有在選舉時,才能藉由當時所謂的黨外候選人的政見場合中,聆聽到民主的思想與真髄。您經常為黨外人士抱不平,為他們叫屈,因為他們被政府的宣傳工具與報章雜誌形容為江洋大盜、暴力危險份子。您並不屬於他們圈內人,但是我們從事印刷工作者,卻是他們急需尋求幫助的行業,因為在那時候的戒嚴體制下,出版一份黨外刊物或雜誌,是非常危險的,而出版雜誌與刊物,卻是推展民主思想,進而蔚成風氣,一個很重要的力量。在動輒得咎下,幾乎沒有幾家印刷廠商敢捋這個虎鬚,而您是其中的異數。因此,我們能夠從旁親炙他們的言行,也瞭解他們的德行。他們並不是如當局所宣傳、污衊的匪類,反而是溫文儒雅、侃侃而談的君子,雖然當中摻雜了難以言說的戒心。有了這麼一層認識,使您對民主的信念更加鞏固,認為台灣邁入真正的民主政治,在不久的將來即可實現。
阿爸,您的期待沒有落空,而您也親眼看到了,1986年台灣政壇終於誕生了第一個反對黨──民主進步黨;1987年政府也終於敵不過排山倒海而來的民主浪潮,宣布解嚴了。
阿爸,您的孫子──阿仁,今年已經滿20歲了,將可以參與年底立法委員與明年總統選舉的投票,我為了希望他能真正了解民主與選舉的關係?行使投票權的意義與後果向他闡述,我所說的,無非是當年您告訴我的。您知道嗎,他是這樣回嘴的:「民主?還早呢,路還很長哩,我如果要選總統,還得等到40歲才有資格,都什麼時代了,我要修憲!不!制新憲法!」。
阿爸,您聽,後生可畏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