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政智（高雄市立文山高中教師、高雄市國教輔導團專任輔導員）
教育部及國教署在2018至2019這兩年間，分別辦理以濟州四三事件及光州518民主化運動（光州事件）為主題的深度參訪團，邀請全臺致力於人權及民主化課程的高中教師們一同參與。韓國與我國無論民主化發展，或是國家人權侵害事件的發生時間與背景都十分類似而接近，但韓國政府目前在轉型正義上的努力及成果皆領先我們有一段距離。雖然近年我國急起直追，但韓國經驗仍然十分值得我們借鏡學習。
2017年《我只是個計程車司機（택시운전사）》這部電影在韓國及臺灣上映後吸引許多人的目光。票房上獲得驚人的成績，屢屢創下韓國影史的各項紀錄。它除了是韓國影史上首日票房的最高紀錄（近70萬人次），也是2017年韓國最賣座的電影。直到目前為止，它還是韓國影史賣座電影的Top 10。而在臺灣，「我只是個計程車司機」也同樣熱賣，片商因此受到激勵，甚至將2007在韓國上映，由金相慶及李準基領銜主演，同樣敘述光州民主化運動的《華麗的假期》一片在臺重新發行上映。
當時無論臺灣或韓國，後續對於電影主角─德國第一電視臺記者辛茲彼得（Jürgen Hinzpeter）以及計程車司機金士福的經歷及背景也充滿了好奇。雖說該片是真人真事改編，但直到電影上映，那位在1980年協助辛茲彼得將光州事件消息公諸於世的計程車司機的真實身份與資料卻都付之闕如，甚至連「金士福」這個名字是不是真名都不確定。其實，1986年，也就是光州事件發生後6年，辛茲彼得曾經回到韓國，並嘗試尋找這位勇敢的計程車司機，不僅毫無音訊，辛茲彼得本人也在光化門廣場附近被韓國特務逮捕，且對他施以酷刑，致使他留下終身性的脊椎傷害。也因此，除了「金士福」這個疑似的假名外，電影中所有對於計程車司機的背景幾乎都是虛構。不幸的是，辛茲彼得在電影上映前一年逝世，沒有親眼見到韓國民眾重新回憶起他這位被稱為「藍眼珠的目擊者」的盛況。但辛茲彼得的遺孀，在首爾首映的當天，也親自從德國來到韓國參與，並且也到光州拜訪辛茲彼得位於望月洞墓園的「衣冠塚」（辛茲彼得生前拜訪韓國時有提過死後想葬在光州，後來透過518基金會，將部分頭髮及衣物留在基金會裡保管，而基金會也在他過世後幫他完成這個心願）。隨著電影的熱賣及後續的迴響，整個韓國社會又燃起一股想瞭解計程車機司機背景的氛圍，有些媒體就開始進行尋人任務。後來，有一位叫金承必的中年人出面聲稱他的父親就是這位國民英雄，並拿出他父親留下來的照片及資料作比對。最關鍵的一張照片就是他父親與辛茲彼得及錄音師的合照，確認了他的父親就是這位「鼎鼎有名的無名英雄」，而其真實姓名就是「金士福」。名字無誤，除了再次確定金士福的勇氣，面對當時的獨裁政府，依然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外，也延伸出一個問題，既然名字無誤，為什麼1986年辛茲彼得回到韓國，透過各種管道還是找不到人？從金承必提供的資訊中得知，原來金士福自從1980年參與辛茲彼得的兩次拍攝行動後，因為親眼所見自己國家的人民，被國家軍隊無情的射殺的慘況後，疑似有創傷後症候群的症狀，常用酒精麻醉自己。所以，光州事件發生後4年，也就是1984年就罹患肝癌而逝世，難怪辛茲彼得直到逝世都無法再與金士福見上一面。不過，隨著金士福的背景一一被揭開，1980年這兩位突破封鎖線，成功將消息公諸世的英雄事蹟，總算找到了塵封近40年的最後一塊拼圖。
辛茲彼得位於光州望月洞墓園（舊墓園）的墳塚
辛茲彼得墓塚旁的立牌裝飾
《我只是個計程車司機》電影海報
韓國電影一向擅於拋出社會議題，在韓國國內甚至其他國家上映後，往往都能得到出乎預期的迴響，甚至能重新喚起民眾或是得到輿論的支持，而使原本停滯或不再被注意的事件，重新獲得重視。譬如說，改編自同名小說的「熔爐」，不僅喚醒韓國人民對片中所敘述聾啞學校性侵事件的重視，迫於輿論壓力，韓國檢調成立專責小組重新調查，並且推動《熔爐法》的立法。而同樣由《我只是個計程車司機》主角宋康昊所出演的《正義辯護人》，以韓國前總統盧武炫在釜山擔任律師時所經手的「釜林事件」為原型，電影播出後重新受到各界矚目，而此案當事人也因此在多年後獲得名譽平反。而相較臺灣的影視作品，則鮮少有像上述韓國電影一般，能有轉型正義之功能與內容。轉型正義的重要性不在於清算鬥爭，而是幫助人民記取教訓，別再讓悲劇重演。所以，無論是建置紀念碑、紀念館、博物館，還是藝文作品，都是從教育觀點出發，期盼人權及民主的種子深埋在每一代人的心中。
除了電影外，韓國於每年5月18日在民主墓園辦理的光州民主化運動紀念儀式也是教育民眾民主果實得來不易的重要儀典時刻。今年是光州民主化運動的39週年，我國教育部派出的官員、人權團體代表及高中人權教師一行共25人，是這一次參與紀念儀式的最大國外團體，因此被安排在VIP區後的最前面位置。不過，場地因當天下雨而顯得有些泥濘。正當我們注意腳下的水窪及污泥時，同時也發現雨勢小了，甚至原本烏雲密佈的天空，也出現了破口，露出光線及藍天。天氣這樣急遽的改變，令在場的所有人都覺得有些驚訝。感覺上蒼也感受到在場上萬人希望能為民主先烈致上最誠摯敬意的心情，似乎深受感動而想讓儀式順利進行。
這次紀念大會的標語是「五月的光州 正義的韓國」，揭示光州民主化運動對於近代韓國民主發展的重要性。當天上午10點，文在寅總統偕同夫人進入會場親自出席。這也是繼2017年文在寅總統上任後，第二次親臨光州518民主化運動紀念儀式。紀念儀式正式開始後，首先所有參與人員仰望著國旗高唱韓國國歌。唱國歌這件事情除了是國家意識的凝聚外，對於光州事件其實也有著重要的意義，1980年的5月21日全羅南道廳的戶外廣播鐵喇叭，突然播放韓國國歌。現場示威抗議的民眾正跟著同聲歌唱時，戒嚴軍的子彈開始射向民眾，造成嚴重傷亡，而這也是光州最為悲傷的集體記憶之一。在罹難者代表致詞後，由518當時全南道廳最後廣播的進行者朴英順女士（電影《華麗的假期》女主角原型）以口述方式，搭配當時照片、影片及罹難者家屬的敘述形式播放開場影片。現場無論是罹難者家屬或是來賓，心情無一不受影響。尤其是後半段一位母親對著他兒子的墳塚說：「兒子，媽媽永遠會記住你最美好的時刻」，令人動容鼻酸。
文在寅總統在全長14分鐘的致詞裡，多次強調追查真相的決心。尤其是針對去年發現的兩個新事證（在全羅南道廳附近一棟10層樓高的建築物外牆上，找到由上而下的機槍彈孔，可證明當時確有軍人搭乘直昇機操作機槍對市民開槍。另外多位婦女出庭作證當時遭到軍人性侵），強調政府勿枉勿縱的決心。文在寅總統致詞時多次哽咽，而現場來賓也鼓掌表示對文在寅政府的支持與肯定。文在寅現場以大韓民國總統的身分再次向光州市民及國人致歉，也向受難者及其家屬致上哀悼之意，並將參與此次民主化運動的人尊稱為「真正愛國的公民」。
現場也可發現：有許多學生在教師的帶領之下參與紀念儀式。正式儀典結束後，所有參與紀念儀式的來賓可以自由到祭壇前焚香或步行至民主墓園裡，對光州事件罹難的英靈以表追思。而一如所料，尹尚源與朴基順合葬的墳塚聚集最多人。尤其是學生團體，老師帶著學生在墓前解說兩人悲劇性的愛情故事。
1980年5月光州事件時死守到最後殉難的男女主角是市民軍發言人的尹尚源烈士，與其戀人朴基順（1979年參與教育勞工抗爭時過勞死亡，當時是國立全南大學國史教育系三年級）。雙方家人從他們的日記發現他們互相愛慕對方，於是，在1982年2月舉行冥婚並合葬。當時，韓國知名的文化界人士特別為他們創作「獻給你的進行曲」歌曲，讓悼客們在現場高聲齊唱。此曲節奏慢時，淒美而莊嚴，節奏快時，卻又振振有詞般地能震憾人心。因此，成為韓國街頭運動的戰歌。同時，也是光州民主化運動的最具代表性的歌曲。每年紀念典禮中，除了韓國國歌外，這首「獻給你的進行曲」是唯一眾人起立合唱的歌曲，合唱時，眾人皆舉起拳頭，隨著節奏振臂揮動，慷慨激昂。因此，也有人說該曲也算的上是光州的另類「國歌」。「獻給你的進行曲」再次證明一點，藝文作品，包括電影、歌曲、畫作……等，是最能深入人心，潛移默化發揮教育功能的管道我認為這也是臺灣目前推動人權教育或是轉型正義方面，最缺乏而最有進步空間的。
在老師的帶領之下，參與紀念儀式的韓國學生
在老師的帶領之下，參與紀念儀式的韓國學生
韓國當地教師向同學解說光州事件及尹尚源與朴基順烈士的故事
「歷史不能遺忘，經驗必須記取。」回頭看看臺灣，筆者所在的高雄，可謂臺灣人權首都。今年滿40週年的美麗島事件除了是臺灣人權侵害的重要案例外，和韓國的光州民主化運動一樣，也是臺灣民主化過程的重要轉折點。但是，除了捷運橘線及紅線交會的「美麗島捷運站」外，高雄的新世代還記得什麼？美麗島站所在的中山路與中正路交叉處，前身的「大港埔圓環」是美麗島事件警民衝突的重要歷史點。近在距離美麗島站200公尺的原美麗島雜誌社高雄服務處所在地，以歷史記憶的重要性而言，應該有過之而無不及。筆者曾經在課堂上詢問不同年級、不同班級的高中孩子，別說他們幾乎不知道這個地點，對於「美麗島」三個字的印象，最多的是「光之穹頂」裝置藝術。因此，如何將人權意識及臺灣民主化的歷史記憶，以最貼近人心的方式的教育方式，讓每一個世代的人都可以瞭解、肯定並記住，擺脫悲情昇華成臺灣人民的普遍價值，可能才是重要關鍵。
今年是臺灣十二年國教新課綱元年，高中以下學校的課程、課本與教學模式都和以往有所不同。無論是彈性學習時間（課程）、選修課程或校訂必修，其實都提供教師設計人權及民主化教育課程的空間。筆者與同校教師伙伴從107學年度起，在教育部及國教署人權教育資源中心的支持下，嘗試開設以人權、轉型正義與臺灣民主化過程的選修課。透過實地踏查、人權電影欣賞解析、文本閱讀、分組探究實作的多元方式，讓學生從認識臺灣、韓國與德國及其他國際上的人權事件出發，瞭解世界人權與轉型正義發展，期望能培養學生獨立思考與思辨之素養，更希望透過人權教育的推動，引導學生關注過去發生的人權事件、現正發生的人權時事與未來必須關注的人權議題，讓人權價值深存下一代的內心之中，能夠用愛堅守正義，勇敢追尋真相，並讓歷史的遺憾與錯誤NEVER AGAIN。
參訪高雄市立歷史博物館（舊高雄市役所、高雄市政府，為高雄二二八事件重要地點）
參訪並解說高雄二二八和平公園
美麗島事件踏查
翻轉高雄教育節課程展示
|